第十八章 极乐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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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阁后厨外是一扇矮墙,墙边有一棵桂花树,值此将暖之际仍瑟瑟缩缩的。秦苍不会轻功,但借力枝丫也轻松翻过了墙头。
大院里一片安然,草木相应,鸟鸣相和。若不提此时处境,倒真像是闲庭信步入了哪家大户宅邸里。
四下无人,秦苍轻悄悄寻迹潜入后厨。
屋里一片寂静,锅碗灶具俱全,其上无半分油烟但也没有一丝灰尘。偌大个“厨房”半个人影全无,更别说刚才小风提到的“后厨管事”了!
秦苍丝毫不敢放松,将身子绷得更紧。后厨是四四方方的空间,空荡荡置物架连接着两扇门,一扇通主院,一扇临后街。奇怪。既有通向主院的路可以走,可家丁仍“招摇过市”般将人从前门带进去。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糟了!
“嘭”的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霎时间整个空间陷入黑暗。秦苍转身推拉,门不动;摸索着跑向后街的门,锁死了。后厨的窗早已封死,利用从边角透出极细微的光点,秦苍试图用屋内的器具撞击窗和门。然,纹丝不动。
四下密闭,再呆一会儿缺不缺空气都难说。未知让人恐惧,黑暗让空间里的一切软化、坍塌、聚拢,再拖着粘液,朝自己碾压过来。秦苍太阳穴直突突。实在后悔,此刻只觉“请君入瓮”四个大字在天上飘啊飘。
可是,抓着我这只“鳖”能有什么好处呢?
几个呼吸后,所在“容器”再没变化。秦苍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下心,凭借记忆“环顾”这个毫无生气的黑匣子。想了想,将自己的领口解开些,又将袖子和裤腿卷上去大半,静伫室中央。
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少年”旋即合上双眼。此时被自己忽略的地方,往往也是设局人会忽略的地方。万物皆有所掩,所识并非为真:泛着金属特有冰冷的各式菜刀和隐藏着兵器味道的位置最先显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则致虚极,守静笃:又一会,凹凸着的器皿、置物架和桌沿灶台的位置折射出不规整的回响。知其雄,守其雌,则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复归于婴儿:终于,整个黑暗如潮水一样向后褪去,在脑海中还原成之前的样子。
突然,右腿外侧流过一丝几欲错失的气息,像猫尾巴远远扫过,极微弱。秦苍睁开眼,双瞳已经适应黑暗。借着被钉死的窗框透出的晶晶点点,沿着右前侧看去。风来处,光线垂怜的地方,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打着旋,迅速向灶台后光滑的墙面聚集。
土灶下没有柴木烟灰,空空如也。
秦苍拾起一个长棍子,蹲下身,集中在边缘一处猛凿。不多久,土灶后的墙竟裂了一道缝!再凿,“墙”面竟像蛛网一般,慢慢碎开,掉落一块不足一寸厚的墙皮。碎了一处,“墙”就不再坚固,秦苍扔了棍子,直接用脚一踹,墙皮纷纷掉下,露出一块并未封住的网状铁门,秦苍掀开这道铁门,“狗洞”后是一条长长的密道。
密道狭窄潮湿,墙壁坑坑洼洼。从此处看,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凹陷;凹陷处里点着灯,红色烛火流着蜡泪噼啪作响;蜡泪滴在秘道的石梯上凝成嶙峋;青石梯弯弯延延,一路向下看不清伸向何处。
有烛光自然有空气,气体不知混入了什么杂质,但足以支持燃烧;洞里的湿润自然不出自这个“厨房”,是与什么水源相通吗?
秦苍拾一把小刀,用衣服掩住口鼻,下意识摸摸戒指,心中默念:“我跟夕诏学了六年,就算他不认我是徒儿,但也承认我的成就。别慌,稳住。”
壮了壮胆,沿着阶梯,逐级向下。
这是一条比想象中更普通的秘道,没有暗器、没有毒,甚至不分叉,只是很长。秦苍感觉自己能走了半刻多,才隐约听见从下一个转弯点后传来的声音。快步向下。越是近,音量越发增大。是人声,交谈、笑声;杯盏?杯盏碰撞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秦苍跑起来,又过了一个转角,一束光从同样的网状铁门上打下来。
太亮!秦苍一时间睁不开眼。
好半天推开门,头顶人声鼎沸。
这是一个巨大的柱形天井!
秦苍所在的井底过圆心纵深约五丈,几十人自由行进绰绰有余。地上铺就了浓密的草,茵茵翠翠,秦苍甚至还看见上面开着些许野花。天井四周是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壁,下窄上宽,高处十来米如喇叭花似的向外延展开,此处就是声音来源。
天井上沿一桌并一桌的人。围栏不高,秦苍看见这些人有男有女、衣着华贵。觥筹交错间,有个清脆的声音大声道:“伤门入!”
接着所有人瞬间停下手里的动作,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秦苍身上,一时间鸦雀无声。接着,不知谁最先大喊一声:“上菜了!”下一秒人们就沸腾了:拍手的、叫喊的;甚至有人爬上了桌子,整个井口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秦苍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再回头拉扯刚才的铁门,发现是个单向锁,已然锁死了。
从她的角度看,这偌大的圆形场地开有八门,门尽相同,间隔一致,其上写着杜、景、死、惊、开、休、生。回头,自己这道门的正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伤”。油料是红色的,字迹有些斑驳,已然很有些年头了。再仔细看铁网门,外在已然冲洗得很干净,但除了铁锈味竟还露出些许别的诡异腥甜。
正想着,左右“咔”“咔”两声。
“景门入!”
“开门入!”
井口欢呼声四起,穿云裂石。
左侧景门开,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走出来。女子头发蓬乱、敦实健壮,裸露的肌肤黝黑发亮,手里拖着一个双头流星锤。她显然没有如秦苍刚进来时那般不明所以——眼神狠厉,目光所到之处掀起座上雷动。
右侧开门,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男子左右手分别持两柄剑,双剑长短不一,鸳长鸯短,寒光凛凛。细看,持重的男子嘴角隐隐有一丝血迹,看向座上男女的眼神也满怀愤怒。
哪见过这种阵仗?秦苍暗暗腿软,靠在背后的墙上。
她明白了。她现在终于明白这里正在进行什么了,也终于明白极乐阁的“博戏”是什么了!
“斗兽。”秦苍想:“原来这么多年,我才是‘鱼’!”
墙壁上的苔藓不一会就将最里层的衣服也沁得濡湿。
眼前两人显然是知道“游戏”规则的。此时此刻,秦苍把自己毕生所学脏话都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后悔啊,一时心软被人设计了,今日自己若是能爬出升天,以后绝对、绝对不再管他人瓦上霜!此时此刻,腿抖得快站不起来,不要说右边大哥看上去就是个名门大家,就连左边大姐的流星锤,秦苍都没想好该怎么躲。果然,同一件事,是“极乐”还是极悲,要看所处的位置。
景、开二人四目相对,继而转过头,看向快把自己埋进墙里的秦苍。秦苍手脚冰凉,心跳将停未停接下目光。怎么办,要不要跪下?现在跪下是不是最好的时机?
正值头皮发麻,就见二人双双收回目光,不再看自己;相互对视、展开兵器。
“铮——”
流星锤和短剑开始交锋。
上座一片欢呼!
“景!”“景!”
“开!”“开!”
不知有没有人押我?秦苍一身的冷汗却控制不住自我调侃。这种时候,弱小、看上去就构不成威胁也是有好处的。一边回头避免二人对战波及到自己,一边继续拉扯门,一边验证湿滑的青苔是否真的无法攀爬。
身后终于“上下一心”:兵器惊心动魄的撞击和上座撕心裂肺的狂欢相得益彰。叫嚣、疯狂、血肉横飞。
这两人都不是吃素的,几番下来皆被对方所伤。流星锤属于冷门软兵器了,需要天赋练就。景门女子体魄强健、无惧无畏,显然是老天赏饭。双手持链,竟犹如闺阁画眉般轻巧熟练,双锤击出后威力无穷,飞沙走石间几次欲正中对面男子腰腹;变化多端,所到之处石土飞溅,甚至在井壁青苔上凿下了五、六个大坑。若是血肉之躯,必定当场碾碎。
开门男子却也不示弱,一对双剑使得灵活有利,对于力量大却相对需要时间折返的流星锤,双剑倒是以柔克刚。男子显然有内伤,眉目紧皱,咬着牙。轻功已无法完全施展,可速度并不慢,躲避着呼啸的流星锤,上下翻飞。他眼光毒辣,极善于预测对手动向。终于,趁铁链斗转,男子飞身上前,短剑迎面猛刺;女子避之不及,连忙朝旁侧转身,一时间身体与武器行进方向略相背驰。等的正是此刻!男人长剑用力在地皮上划出一道沟渠,再直直一个挺身,一飞冲天。上至最高,突然一个翻身,全身绷紧,笔直向下,长剑如虹,直逼女子头颅!
女子猝不及防,却做出此生最致命的决定,她竟仰起头来——剑身向下,冲着女子面部正中直直插入,斩断鼻骨通过喉咙,直抵体内!
一瞬间太快,女子好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似的,双目圆瞪,口中鲜血汩汩涌出。男子毫不手软,短剑横向一劈,女子脖颈瞬间向熟透了的果子似的向后滚落。鲜红的汁液喷薄而出,瞬间将茵茵绿草变为猩红。
“景门出!”
原来这是一个至死方休的修罗场,黄泉路上,最终只有一人能绕道而行!
井口处传来的叫嚣和欢呼一浪高过一浪,衣冠楚楚的人,兽形毕露。秦苍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此时她双耳嗡嗡作响,其余什么都已听不见,更没有精力去考量被血腥激起的恶,被残暴鼓舞的疯狂。
什么人的命,才算是命?
开门男子收获了他第一个“战利品”,显然体会到了嗜血的快乐和生存的喜悦。他双眼通红,满脸满身尽是人血,宛若魔怪。大获全胜让他得已拥有短暂的休憩,于是他咧开嘴,振臂高呼,挥动手中双剑,向不久前还怒目而视的上座众人展示自己的威力。
“开!”“开!”“开!”
可就在一瞬间,右侧,一阵“飓风”刮过,急转返还,紧接着,男子持长剑的右腕猛然一震,竟然缓缓错开手臂,掉落下来。
速度太快,鸳鸯剑的男人竟与上座的人一样惊,一时间并未感觉疼痛。直到右手臂光滑处血肉模糊,筋骨暴露,他才“啊”得大叫起来。捂住喷血的右臂,才见地上自己的右手竟还满是红润,紧紧握住长剑。
上座的人紧盯着场下搏杀,如幼童肢解昆虫,疑惑又惊喜,兴奋的“呜呜”怪叫。
“休门入!”
秦苍看见“飓风”并飞真的气流,而是一把极薄的圆形金属。它飞驰掠过空中,斩下开门男子手腕后,以一个诡异的锐角弧度回转,飞向休门内。
休门“吱呀”一声,从男子右后侧缓缓走出一个垂髫老人。白发白须,眼球浑浊,一看就上了年纪。可与其松弛的脸皮和缓慢步态相去甚远的,是那一身浅蓝短褂下青筋凸起的健壮手臂。老者手中稳稳握住一个满月环刀。环刀正是刚才伤人于无形的“飓风”!
双剑男子如今只剩下一剑,吃痛难耐,豆大的汗冒出额头。此时他极后悔自己的疏忽大意。劲敌当前、生死立判,岂容骄纵?但此时醒悟已然晚已,就见老者依旧缓步向前,手中满月环缓缓举起。
“杜门入!”
“生门出!”
秦苍心下一惊,正是自己左侧的门。
“出”自是代表出局,竟有人没有到达“斗兽场”就殒命了?但此时来不及想,秦苍迅速像生门方向后退,尽量避开距自己仅一丈多的“休”门。那里是个未知数,可单凭刚才血肉横飞的画面也知道每条“鱼”都不好惹,不知道这些放置江湖皆能叱咤一方的人,如今为何聚集在此至死方休?秦苍胃里、口中泛起酸水。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想要杀过人!甚至,压根没为平平无奇的生命勾勒过如此一天!自己的针、毒、虫蛊从来没有真正实战过,如此一来,就算自保也无法衡量敌我实力悬殊,更无法因地制宜在此环境中将威力最大化。
败。败。败。
咚。咚。咚。
一颗心将要跳出去,大脑无法运转。快!要平复下来!
秦苍按住戒链,尽量蹲下身,避开正缠斗的“开”“休”二人。尽量静静地、静静地稳住自己的心绪。
就在这时,“杜”门竟然裂开了!
铁网应声断裂,成三段,从裂开的“洞”中走出来一个短发少年。他无比兴奋、满身是汗,脖子歪成不自然的角度,抬起头咧着嘴,对着上沿的人露出错落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最为突出的不是他的短发,是他只有一只残耳。他双手握拳,不知什么金属做成的虎爪钩扣在手背上,竟能削铁如泥,断了铁网。
很快他发现了“瑟缩”在地上的秦苍,顿时瞳孔收缩——像是极度渴慕床笫之私的人突然看见红罗帐下妖娆的酮体。他的脖子已然怪异的偏着,举起虎爪钩。秦苍听见他大口喘着气,每一下都深深的发出一声哮鸣。
突然,少年向前狂奔!
这是近身型的武器,若是让他靠近自己,或许就再无回天可能!秦苍倒抽一口凉气,避开身后的焦灼打斗,迅速后退,左手成刃,三枚鱼骨针瞬间齐发。
皆中!
分别刺入少年眉心、喉咙和左肺。
可少年并没有停下来,依然全速向前,秦苍大惊!怎么回事?自己是下了狠手的!明明已经穿皮入骨,常人不可能毫发无损,莫非这人筋骨与所佩虎爪钩一般无坚不摧!
正想着,少年突然步速减缓,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如欢愉后释放了一般,抽搐起来。接着,少年皱眉低吼一声,瞳孔渐渐放大,最后对着秦苍绽开一个淫邪的笑,似乎很是满意。之后,就像霜打的芦苇,软趴趴缓缓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