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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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昌东郊,有一片“花海”。说是“花海”其实言过其实太多,最多也不过是一户人家的小花圃。这花圃虽然并不大,却种了许多不常见的奇珍异草。庭院四季开花,无论冬夏都有各种植物不间断地生长,妖冶无双。
此处离皇城远,路中经过一片乱石竹林,竹林外有洼地沼泽,十分坎坷。一日,有贼人夜奔,亡命至此,眼前突显一处繁花盛开的院落。此时正值深冬,万物凋敝,院落周围一片荒凉。可月光盈盈如水,万千萤火虫停留在院周一簇簇紫蓝相见的花朵上,流光溢彩又无比诡异。那贼人是杀了人的,血洗了京中一户十多口的人家。为了摆脱追捕逃进密密麻麻的石林,从吃人的沼泽中爬出来时冬衣早已湿透。此时高烧不退、浑身是伤、心乱如麻又见眼前这并不真切的景象,竟以为自己已经入了幽冥,倒是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年轻的小衙役哈着热气、搓着手来到官府门口时,竟见到兄弟们追踪多日的杀人犯端端正正跪在府衙门口。提审时,那人流着泪把那人家是如何迫害自己、如何强抢了自己发妻的事说出来,对自己所犯之事也供认不讳,眼中再无戾气。因是城中数年不遇的大案,本就备受关注,那天看热闹、作见证的人一层又一层,见想象中残忍的犯人竟是如此,官民皆唏嘘又惊讶。
后来消息就从街头巷尾不知哪处传起。小衙役说,私下审问时,那恶人跟大人招了,说他遇见了仙家居所,又被仙人感化了。隔壁肉铺抱着暖炉的张大娘就说:“屁嘞!又是仙家,每次官府解释不通的事儿都丢给仙家。忙死仙家,闲死你们?”她一啐,脸上的横肉跟着抖一抖,一扭头:“快,把今天的肉给红楼那些个小妖精送去!别磨磨蹭蹭的!”
红楼后厨的歪嘴赵二接过张家肉铺送来的竹篓,撇撇眼睛:“竟然不是仙家?”伙计小翠细长的丹凤眼左右低低一看:“不是嘞!我男人说……是临南的僧人。”歪嘴赵二嘴一抽:“真的假的?”“我何时骗过你啊?”小翠说完羞答答一笑,竟还伸手掐了一把赵二的胳膊。赵二吓得一缩身子,闻见小翠身上的奶水味,嘴又一抽赶尽头也不回地抱着竹篓跑进了后厨。
“真的假的?临南来的?哟,那不得了。”厨房里,几个俏丽丫鬟围着她们的大厨子,嘴里含着的吃食都忘了嚼,口齿不清:“临南有多久没有僧人来我们西齐讲经布道了?”
大厨子是个年过半百的精壮男人,照例检查了徒弟们拿回来的食材,肉很新鲜。他很享受每天小丫鬟们围绕自己的时候,用小点心招待她们:“我可听说临南不再派驻僧人来西齐,可是和咱们当今这位有关,他当年在临南,嘿嘿,留了一笔风流债!”大厨子一副神秘地笑,一口黄牙笑了出来。
“你可莫要乱说!哎呀,我去给小主子送茶了,晚了她又要罚我了。”站在一旁嫩黄裙摆的小丫头,像只小蝴蝶似地飘出了厨房,上了楼梯。
“这几年临南没有僧人来西齐,可是也没有派驻僧人去九泽和北离啊。临南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僧人遍布各国,讲经布道解惑,受各国王室礼遇的大佛国咯。哎,公子,你说是不是呀?”
“对呀公子,你也是僧人,有没有见过临南的僧人呀?”
“对呀!有没有呀?”
红楼内,火盆烧得旺,温暖如春。
三楼临窗的雅间极大,桌与卧榻相连,乐器、点心和水果杂乱地铺了一地。四位身材曼妙、美若婵娟的女子或坐或依,望着卧在榻中央的男子。这男子素色长袍,身材修长;领口微开,露出清晰的锁骨和呼吸间胸前起伏的肌肉。
男子17、8岁的年纪,生得极美:长瓜子脸,一双狐狸眼半眯着,被垂下的睫毛轻轻覆盖,鼻子直挺、朱唇皓齿。皮肤极白,说肤色圣雪盖是这般了。若是与他相比,屋内四位绝色不仅失了颜色,也缺了从骨子里透出的魅气。男子浅浅笑着,左手支着头,一只绿宝石的戒指戴在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袖子滑至手肘处;右手拿着一串葡萄,修长的手指摩梭着光洁透亮的果皮,手腕上与绿宝石相称的翡翠念珠映着晨曦的光。
这人面上极尽温柔,头上不见三千烦恼丝,和气道:“临南佛国如何,小僧不知;花海仙人如何,小僧也不知。可小僧知道,与这里相比何处都不算是仙境,与姐姐们相比谁人也不算仙。”
四个乐姬本就带着殷殷目光看着榻上的男人,听了这话都嘻嘻地笑:“公子可是又诓我们开心?”
男子收敛笑容,突然一个翻身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眼见为实,出家人不打诳语。”眼睛扫过面前四位少女,突然噘着嘴委屈起来:“几位姐姐真是坏,明知小僧自小入佛门、一心向佛。愿身体力行遍尝人间苦乐悲欢,早日体悟‘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僧至诚的呢!”
若是换了旁人说这话,怕是早就被人赶出去了。可这位“僧人公子”却讨人喜欢。他第一次来红楼听曲时,客人和店家都惊诧不已——红楼虽是艺馆却也是红粉之地,而他毕竟是个和尚啊!可他自己倒自在得很,温和得眨巴着狐狸眼睛,笑眯眯与人解释,要遍尝世间事才能悟得菩提花,在经阁里那是闭门造车,修不出来的。一开始大家都当他说的歪理,不予理会,可他接连一年每月赴这红楼近二十次,姑娘、丫鬟甚至小厮慢慢就都与他熟络了。加之这“僧人公子”财大气粗,对人彬彬有礼,长相又极俊俏,身上透着妩媚又不乏少年郎的干净。一撒娇,什么歪理都被接受了。
姑娘们本就只是想听这玉人儿般的小僧人说几句好,听得欢心了,也就不缠他了。这时门外有丫鬟敲门:“夕诏公子,陆公子到了。”
男子听了一喜,“蹭”得一下站起身、光着脚跑到门口:“快去快去!快请陆公子。”看上去极兴奋。
等姑娘们都退下,夕诏又恢复了半眯着眼睛的样子。他重新盯着手里的葡萄,稍一用力,果皮破开,果肉进入两片薄薄的丹唇之中。
陆歇一早入宫见西齐王,一出宫便赶赴红楼。他并不喜欢夕诏选的见面处。一来年纪尚小,哥哥管得严,二来对此种地界有“不美好”的记忆。幼年,璃王妃曾女扮男装偷偷带着陆歇和陆歌两兄弟逛过一次“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地方。说是去“找乐子”,可还没等两个小子找到“乐子”所在,娘仨就被璃王给“抓”回去了。自己的娘倒只是和爹耳语了几句,便叫饿跑去吃饭了,两兄弟却因此跪了近半个时辰,起来后腿疼了好久呢。
陆歇迈进屋子的时候只是隐隐感觉有些腿疼,进门后看见一屋子狼藉和一桌葡萄皮,又有些头疼:“少司命。”
“陆公子,请坐请坐,别来无恙。佘驳一战可还顺利?令兄安好?”顺手倒一杯酒推给陆歇。
陆歇接过一谢,并不饮:“兄长无恙,谢少司命挂怀。佘驳战事,我军打了翻身仗,多谢司命指点。”
“不谢不谢,应该的。璃王曾于我有恩。之前我是自顾不暇,现在照顾你们哥俩是应该的。”夕诏下意识瞟了一眼手上的戒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一个十七、八岁的浪荡风流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老成说“照顾”二字,怎么都有些别扭。但陆歇看上去并不介意,依旧规规矩矩:“子歇在归程中收到少司命的信,今日已入宫面圣。”
“如何?”
“与少司命所料无二。”
“我就说嘛,齐王多疑又小心眼,你们俩谁都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他老人家才安心。对了,陈老将军此次出兵可有什么动作?”
“未曾。我爹娘离去后陈将军对我兄弟二人照看有加。少司命可还在怀疑那时是陈将军?”
“你还嫩,多个心眼没坏处。此番出征他带小儿子了吗?”
“不曾。随陈将军出征的是陈煜。”立功的也是陈煜。
“陈煜?他二哥家的长子?个老不死的,真狡猾。摸透了齐王的心性,不邀功。”
“近来可还有执事打扰司命清修吗?是否需要子歇多派几人保护少司命?”
“有,姓度的跟苍蝇似的,枉为这么多年兄弟。不过加派人手倒是不必。他们是赶不走的,不过也不能对我做什么。我们临南那八位老头心疼我,不随时清楚我这少司命在干什么,心里痒痒。”夕诏夸张的捂着胸口,看对面陆歇毫无反馈之意,坦坦然看着自己,便悻悻不演戏了:“咳咳,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子歇尚未想好。”
“哦?担心你爹娘?之前我们不是聊过,急不得。不过我的消息是,他们尚且无忧,贸然将他们找出来,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他们俩诡着呢,暂且不用担心。”
“子歇明白,此事愿听少司命安排。只是子歇有一事相求,此事安排妥当后,子歇才可启程回佘驳。”少年眼神灼灼。
“哦,那就行,你想好了便是。”夕诏显然不想接下这份期待:“哎呀,时间不早了,陆公子出去时帮我把春花秋月四位姐姐叫进来一下可好?”
“听闻少司命尚未收徒?”
“……心若诚则无师自通,万物皆师万物皆徒。那个,昨晚我没睡好,有些乏力。”
“少司命善医术,不,应该说少司医术天下无人能及。”
“其实我前几日着凉尚未好,现下有些头疼,着实怕传染给陆公子……”
“少司命,我此番回京路上,已命人前去临南,七位大司命听闻少司命暂居璃王府不曾参与齐泽之战,心甚安。”
“……”
“花海一事虽已传入宫中,但齐王日理万机有诸多事需要处理,这市井之闻,最多热闹个一、两天也就被其它更重要的事取代了。想要水更沸些,还需更多柴,尚好的柴。”
“陆公子……”
陆歇推推手边杯盏,“少司命,我知你重义,我走之后请务必护一人周全。还有……绝不可带那人来此处!”接着陆歇将手边浑汤一饮而尽。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小包裹:“这一年的银杏叶,司命请过目。”随即起身离去。
留下的一人目光并未追随,他将小包裹捧在手里,垂头看着。
秦苍得到自己要被送走的消息,是在除夕的前一天。
到璃王府的这些日子,平静又悠闲,璃王府很大,下人极少。自从秦苍来到璃王府后,陆歇就让陆霆照顾其衣食住行。一开始陆霆抗拒得很,觉得自己受了大辱:“公子!她有胳膊有腿,凭什么我伺候她啊?”
“是保护。”
“她一个女娃娃,不方便啊!”
“她现在要扮作男娃娃。”
“……”
“陆雷你笑什么?”
“你哥笑了?陆雷你笑了?”
“……”
陆歇分了一处幽静的小院给秦苍,秦苍每日吃吃喝喝晒太阳,问下人有关这四国的问题,可说得深了,下人也含含混混,总的来说知道的不过是些轶事。于是秦苍让陆霆找书来给自己念,不是不识字,是怕费眼睛。不得不说璃王府的人素养过硬,执行任务方面陆霆即使再不愿意也会圆满完成任务。
璃王府有一间大殿不装人只放书。数目之多,从脚底到房梁,密密麻麻,高的地方人要用梯子才够得着。这地方十分合秦苍心意。秦苍白日里不吵不闹,翻阅书本的样子颇有超越年纪的安然,可晚上却死皮赖脸非要睡在陆歇屋中。
秦苍是个现实又功利的人。无依无靠的自己为了活下去,确实是想增进与陆歇的感情,但最初倒也没想过这么无赖地住进别人房中。可是自第一日从食坊回来独自睡在床上,自己就开始做噩梦。梦中并不是具体景象,而是一个黑暗混沌的空间。这空间里漂浮着许多明亮的“尘埃”。这些“尘埃”分布并不不均匀,却都只集中在眼前的区域,像是被什么挤压在了一起,亮得刺眼。两侧和身后则几乎一片寂灭。正身后偶尔零星有几处暗紫的斑点,随时间推移由紫转为暗红,隐隐约约最终消失不见。秦苍看见正前方一个“颗粒”比之其它外表更加光滑、圆润。视野中,它一会缩小一会变大,最终选择无限膨胀。“颗粒”挤压所有其他的“尘埃”,占据了更多眼前的空间。整个过程无比温和,可结局却总是以自己所在的空间也被占据,器官脑浆被挤压得一塌糊涂告终。
三天下来,秦苍都做同一个梦,没有完整地睡过两个时辰。于是第三天晚上,秦苍晕头转向间坚定地来到陆歇房中,大吼一句:“谁都别理我!”之后,就冲上了铺了软垫的座椅,蜷缩着睡着了。
说也怪,一夜无梦。
从此之后,秦苍就每晚赖在陆歇房中。
陆歇的房间很大,房里的火盆烧得旺,能睡下6、7个人的榻上、长椅子和地上都铺了软垫或皮毛,暖和得很,若是盖得厚了竟会热醒。并且秦苍总有种一种感觉,那就是这房间比第一天自己突然住进来时又热乎了许多。
回齐昌后陆歇一直很忙,经常晚归,秦苍并不过问也不在意,到了就寝时间就带着自己的小被子进陆歇的房间,随意往一处地上一躺,迅速入眠,无梦。只是,不论前一天自己睡在哪,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一定是在床榻最内侧。
璃王府的小王爷对小娃娃的不敬行为并不加以阻拦,秦苍人又随和,于是府中上下,甚至陆霆也对秦苍更温和几分。
这日陆霆问志怪传说是不是不用读了?陆霆观察秦苍看的书都很是些“务实”的:各国历史、政策这很重要;地理图册之属还是要“亲自”过目的;武器、技术、医术、文艺发展如何也是要知道一二的。这种“务实”和她巴结自己家公子时如出一辙,但公子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一直纵容这小丫头,于是半带讽刺问她。
秦苍正蜷在竹椅上晒太阳,阳光照在她瞳仁里反射出褐色的光:“志怪神话可不能不重视啊,一般来说,它们恰恰隐晦地记录了一个民族的起源和进化过程中的思考和智慧呢。国与国对弈,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兵乃不详之器,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就最好了。包括神话风俗在内的文化记载恰恰能在精神上助力于此,若是好好利用,不论攻防都会产生用处。粉装玉砌的“小童”半闭着眼睛,庭中树影在她身上挠痒痒:“小霆哥啊,你要学得多了去了哦。”
“你!”自然引来怒气。
“看来这几天书阁没有白白乱作一团。”陆歇一身素色刺绣长袍走进庭内。
“公子。”
“二哥!二哥!”秦苍像一缕风从椅子上跳起来,穿过小霆鄙视的目光,扑向陆歇,抱住大腿。跟在陆歇后面有段距离的陆雷,面无表情却快速退后半步,像是为恶势力让步。蹭啊蹭,好一会儿秦苍才抬起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歇也不说话,轻轻拉着秦苍的小爪子,穿过养着小金鱼的莲塘,坐进风雨廊尽头的八角凉亭——亭上的石凳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皮草。
陆歇目光郑重:“苍苍,我要和你说件事。”
秦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