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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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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事电光火石。秦苍只能感到砰砰跳动的心,将过多血液都运输到大脑上的感觉,以至于突然刮过的冷风一拂,才觉手脚冰凉,四肢无力。小女孩拼命让自己冷静,天旋地转间看见院子四四方方,中间晾晒的花花草草借着自己身边少年手里的一点小小火星,“呼啦”一声竟全都染了起来,火势漫天。接着,自己就被拉着狂奔。先是泥土地,接着是一大片松树林。

秦苍太小,虽然手臂上一直有人用力拽着,却依然感觉自己肺都要炸了。用尽余力,朝自己前方的人大喊“不、不行……我跑不动了!”

陆歇回头,看着一身血污、一脸蓬乱,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娃娃,觉得她才死过一回,这么拼命跑怕要没命。于是放了手,脚步减缓,静静听:四周寂静,秋风呼啸拍击松枝丫循环往复,没有人追来。陆歇松了口气。

秦苍大口大口喘气,陆歇感觉她每一口都可能要背过气去。直到呼吸渐匀,秦苍才感受到全身酸痛,冷风一吹透心凉,倒也恢复了点神智。于是向身边的陆歇靠近些,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那么多。一个看上去13、4的少年比自己高那么多,自己还没人家腿长,该是有多小、多无力、多无法自保?

秦苍不敢细想,于是抬头问:“这里有什么能避寒的地方吗?我好冷。”

此时,天已四合。陆歇看着身边一身污浊的小娃娃双手抱臂,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映着初升的月光勉强眨着,巴巴瞧着自己。

霍安临北离,常年气温不高,现在已是深秋,又马上入夜,自己和这小孩都身着单薄,尤其这娃娃:一身春衣破破烂烂,右腿裤子从膝盖以下已经没了,她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一低头又发现娃娃脚上穿着的草鞋也已磨烂了底,露出划破的脚趾头。陆歇叹声气,开始解自己的外袍。

秦苍问了问题,看对方不说话还冷冰冰打量自己,心下感觉已是很不好。四下黑漆漆一片,狂风大作,树影绰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恐惧感变成了绝望。又突然想起黑衣人爆裂的眼球,绝望又变成了恐惧。“你!哎?……”还没等自己想明白,周身就被一件长长的衣服裹住,虽不是很厚却也是冬棉衣,面料薄且防风还带着之前着衣者的体温。生理的舒适感让秦苍瞬间闭了嘴。接着,感觉自己身体一轻,就被扔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不用走路,又温暖起来,秦苍乖乖伏在少年背上。

陆歇觉得好笑,自己从虎狼穴里救她一命,也不感谢却还是害怕和防备。况且自己要想对她如何,当真像手捏蚂蚁那么简单,何必等到现在?若不是想到这娃娃将自己仅有的水喂给自己的情份,凭他自己,现在便可直接下山去寺里与众人会合了。过了一会儿,感觉背上这一团肉不再紧绷,陆歇才不紧不慢的说:“这座山连着北边的山脉,内有熔岩。我知道有一处温泉,那里温度高,我们今天在那过夜,明天一早下山。”

“好。”秦苍也不多话,点点头。是吉是凶,她也只能选择跟着他。她心中有众多疑问和担忧,留下的孩子会怎么样?会死么?可如今自顾不暇,何去何从,全凭这少年。陆歇余光能看到靠在自己脖颈的小脑袋上一双大眼睛在黑夜中眨巴。

过了一会儿,秦苍试探着:“那些人为什么不来追我们?”一路上路途干爽开阔,对方也不可能只有一个黑衣人,即使真像这少年说的,主院和关押孩子们的地方有距离,但要是对方有心抓他们回去,还轮得到两个伤病员跑这么远?这么一想对方就像故意要放走他们似的,或者说,他们的离开于对方的一系列试炼来讲没有影响。

“怎么?舍不得啊?”

“不是。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位置了,他们不怕我们找人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陆歇听完微微一怔,人小口气倒大。于是语气半真半假:“哦?你是要去报官?”。

如此虐待儿童、作非法勾当,当然要让权力机构解决啊。可他这么问我……跟这少年也不过相识一会儿,谁知道你什么人,救了自己也不能说明是敌是友吧?自己现在真真儿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所倚仗,处这荒山野岭,句句话都需谨慎。过一会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那些剩下的孩……那些人会怎么样?”秦苍直接掠过对方的问题。

“我想大概会被转移或者杀掉,他们本身也没想让你们活着离开。”陆歇有些敏感地觉得自己像个报告情报的小兵。

“唔……那咱们放了火,可会连累到无辜的人?而且这天干物燥,会不会……”会不会火势蔓延,引起森林大火?

“伤及无辜我是不敢保证,不过既然他们在此布局就应该想到可能发生的情况,火势大面积蔓延该是不会的。而且你看若是真烧大了,我们早就能看见了。”

越往山下走,树林越密集。陆歇用途中折下的树枝,左右遮挡,劈开挡在他们行进中的枝叶,动作中隐隐约约更多是护着自己背上脏兮兮的小兽。

“你个小小娃娃,心思倒是多,小心以后命苦操心。”

“……”秦苍一边努力复盘今天醒来以后不到几个时辰出现的繁复状况,一边观察背着自己的人,少年是肯定没有想回去救剩下的人的念头了,此时也走得不紧不慢的,不知对自己有什么打算?短期内自己是死是活都指望这个人身上了,保命要紧,多言不益。

“这位哥哥,”秦苍尽量显得亲切一点,配合着小娃娃自带的奶气,无比真诚:“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带我逃出来,我肯定也死于非命。哥哥,你一看就是赤诚忠勇的侠义之人。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哥哥可否告诉我姓名、是何处人。我也好报恩有门。”

陆歇只感觉这孩子今天醒来以后就奇奇怪怪,情绪反反复复,眼睛里包含的内容许许多多,现在趴在自己背上也不知底想的什么。不过总归是一个可怜小孩:“我叫陆歇,家在齐昌。”

“哦……好!不过……齐昌是哪里?”

“你不知道齐昌?”陆歇有点惊讶,但又觉得可能对方年纪太小,若是长在高庭大户被过于保护,或是穷乡僻壤不问世事,不知道这些常识也无可厚非。于是就耐心说:“齐昌是西齐的京都,你是西齐人吗?”

西齐人?秦苍感觉到对方脚步有些停顿,像是在等着自己的回答:“我……可能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

“啊?……还……还有哪里?”还有哪里可以选吗?说完秦苍感觉这么回答不太对:“哥哥,我醒来时自己就在那房子里了,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不记得是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爹娘呢?”

“爹娘?”秦苍意识到这两个字本该对应的形象是空白的,没有一丝回忆,心下更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就该孑然一身来到这陌生的世上走一遭似的。

少年的背很坚实、很温暖,秦苍感觉到四肢血液流动。现下得留个心眼,不能完全告知对方自己的处境,但是卖惨求情得继续:“我年纪太小,没有自保能力,要是再落到那些歹人手里,定然凶多吉少。哥哥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在我找到爹娘之前,让我先跟着哥哥可以吗?”又赶紧补充:“我很乖,不会惹麻烦,我只是觉得很害怕。”

秦苍声音凄凄惨惨,伴着哭腔真真切切。但即使没有故意扮出的悲哀,陆歇也能感觉到秦苍原本就是恐惧的。陆歇侧目看看脖颈边的小脑袋,他本来也就没打算把这小女孩扔下,于是语气缓和些:“可以。”

这份突如其来的温和,秦苍当然也感受得到。只是还不确定具体什么因素,让对方情绪有所变化。总之是取得了一份同情和信任的。秦苍觉得应该好好利用,再接再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苍。”

两人走了很远。陆歇左拐右拐,终于到了一处山洞。洞口过后,温度明显上升。初入洞狭长蜿蜒,仅几人宽,一人高,洞中空气湿润,洞壁上萤火虫翻飞,照亮前路。再行百来米,山洞突然开阔起来,能看见另一头洞口。再往前出了山洞,雾气升腾,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竟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温泉接着另一座山,一半被突出的崖壁挡住,一半正露在月光下。另一座山背阴面紧挨着此处,可见有一条路蜿蜒向下的路,看来可以下山。

这地方显然不是第一次前来者能找到的。

秦苍从陆歇背上滑下来。脚隔着外袍踩在钙化地上,感觉地面也是温暖的。空气湿润,温度又高,身上汗湿的地方黏黏腻腻,又见这么大个温泉,本能就想往里面冲。

可是,当然,这身边还站这个喘气的呢。

于是秦苍也不说话,不露心思地抬头望着陆歇。陆歇感受到目光,低头看向脏兮兮的小孩,他本意也是让她清洗和避寒的:“这里的温泉比人体温略高,不可洗太久,我去找找有没有果子吃,如果有什么就叫我,我听得见。”

秦苍也不傻,陆歇救了自己,后来又明显在照顾自己。锦衣华服,眼中澄澄没有歹意,虽然还没完全弄清楚身份,不过再显得警惕反而不好。秦苍很明确自己是需要陆歇的,她需要对方相信自己、救助自己,最好还能唤起对方的英雄自觉和保护欲。于是大大方方说了声“好”,就往温泉方向跑。

陆歇看她踉踉跄跄跑出去,头上的小辫子跟着一颠一颠,心情也疏朗一些。就转身向往背山处走,可没走两步,就听身后秦苍叫:“哥哥!”

陆歇警觉回头。就看秦苍身上披着自己过长的外袍,邋里邋遢地又朝自己跑过来,接着一下扑向自己,抱住自己大腿,把头仰起来:“哥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苍苍就在这里,哪都不去,你一定不要丢下苍苍,可以吗?”

温度高,雾气萦绕,可温泉在山洞外,不时有风吹过,心旷神怡。今夜月色也好,可能周围的一切都很祥和,陆歇看见小女孩一双大眼睛担心又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时,确实心生了一些柔软。于是蹲下来,平视这祈求的目光:“我一会儿就回来,绝不骗你。”这话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之后站起来拍拍对方头才离开。

秦苍忍着撒娇给自己带来的恶心感受,伫立不动,看见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背山处的林间,才转身朝温泉池走去。此时小女孩眼神一片清朗坚定,哪还有半点微笑和期期艾艾。

水温刚刚好,泉水缓缓流动,泉眼应该离这里较远。

秦苍褪了衣物,找了一处浅水,将自己埋进温泉中。身上有细小的伤口,一沾水有些隐隐作痛。秦苍仔细观察,手腕、脚腕处针眼密集,心头一阵畏惧——大概每个孩子都接受着不同的试炼方式。最初唤醒自己的胃痛,早已消失不见。秦苍仔细清洗自己还并不熟悉的身体,掬一捧水覆在脸上,感叹人在进化中留下的动物性与原始欲望就是这么让人没出息,纵使再莫名其妙、再光怪陆离、再渺茫无助,可——可此时此刻能被温泉包裹住也是无比幸福。

秦苍很想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人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是不知道“我”这个概念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我”是独立的,独立于母亲、独立于其他人、事、物,那时我们面临第一次分离,也进行第一次自我认知。秦苍是有一套完备的自我认知的,可是智识与“容器”尚未匹配,这种割裂感让人无助、坐立不安。温泉水浑黄,肯定是不能当作镜子了。于是秦苍这个脸洗了很久,她用沾水的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眼睛的位置、鼻子的位置、嘴的位置,当然,徒劳无功,作罢。

陆歇回来的时候,秦苍正坐在山洞里绷着神经,努力撑着眼皮,让自己不要“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大山里,又是温度高的地方,蛇虫猛兽随便来它一个自己就要去见先祖爷爷了。可孩子的身体太弱,意志力也比不上成年人,朦朦胧胧间秦苍感觉自己坐在一个高头大马上。

这马腿很长很细,以至于马背上的自己都到了云端,往下看,丝丝云彩下是良田万顷,再往前是城楼烽火台,再往前是楼宇亭台市集街道,街道上的摊贩不知在卖什么,隐隐约约传来舒缓的香气,世上苍生都如蚂蚁般大小。下一刻眼前光芒刺目,迎面而来的气流让自己重心不稳,马腿正在迅速变短再变短。自己在降落?秦苍一个趔趄,就从马上滑了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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