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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怅然总因不甘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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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仙梁被静眺拖在身后,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他的四肢躯干不时在台阶上磕磕绊绊,将静眺带的踉踉跄跄。

静眺横剑于身前,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张狂四顾,意乱神迷。但他总算还记得老律堂的所在,知道那里还能给自己和师父最后的庇护,于是他向着那处去。

看着他贴满全身的雷罡符篆,近处的妖怪们裹足不前,心中大多犯起了嘀咕——这要是把小道士逼到自爆,只怕数十步方圆之内立成焦土,大家修行不易,何必要冒这个风险。

远处的妖怪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纷纷的聚过来,跟前头退下来的同伙挤成了一团。

一些占据了制高点的妖怪倒是不惧静眺自爆,但是看着还有不少同伙围在他身周,免不了有些顾忌。心想自己要是向静眺出手,那些离得近的同伙有不少都得给小道士陪葬,事后陈七尺固然会给自己发一个大大的勋章,可那些倒霉同伙的家人只怕轻饶不了自己。

陈七尺心里清楚大家的心思,却也并不着慌,只是嘴角挂着冷笑,远远的缀在师徒二人身后。

此时的白云观,门墙尽毁、殿宇成墟、强敌环视之中,只剩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小道士拖着自己的师父绝望前行。

似是感觉到白云观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被深藏于后院的镇妖钟和摄妖鼓此时齐齐炸响,钟身与鼓面上刹那间裂纹密布,这两件开了灵识的法宝全力出手,把自己的道基都毁在这一击之中。这一下钟鼓齐鸣好似有雷劫生于平地,轰隆之声瞬间扫过全院,将功力不足的妖怪震得东倒西歪。

趁着妖怪们这一刻的慌乱,冯老道等人终于冲了过来,护着静眺一步步退向老律堂。

通往老律堂的路并不远,在一堆堆废墟之中,依然耸立的老律堂更加显眼。从天上往下看去,静眺等人离老律堂越来越近、而四周的妖怪们则越散越开,身上各色驳杂的护身罡气也依次打开。

离堂前已经很近,静眺觉出了危险的气息,他任由师父的脑袋在汉白玉台阶上撞得咚咚响,大步的向前冲去。

站在远处的陈七尺微微冷笑,青黄色的斧光再现,带着无穷寂灭的味道向静眺追去。

静眺用最短的时间念出了老律堂的入门咒语,殿门洞开,生与死的距离不过三尺。他知道陈七尺已经出手,但他不敢回头看,只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命运。

冯老道手持赤炎剑横身而出,尽全力在众人身后搭起了一堵微薄的火墙;

申小猎祭出了父亲留给自己的保命法宝五方天罗帕,化成一道帷幔挡在后面。

林洛所站之处绿意横生,她每退一步都有一丛翠竹凭空现身,渐渐的密集成林。

张浩蓦地撑开光秃秃的翅膀,翅尖上鲜血淋漓,口中艰难的说道“缓”

陈七尺的大笑声中,斧光不过稍稍一顿,随后更加迅疾的前冲,以不可阻挡之势穿墙熄火、化风入幔,如刃伐林,四人所设下的防御顷刻间土崩瓦解。

斧光穿过四人身侧、带起一蓬蓬血雾,势头大衰之余,还能撞在静眺的肩上,登时将他重创。直至此时,小道士依然紧紧抓着自己的师父不放,两个人连翻带滚的跌进殿里。

殿外,陈七尺这一击就像是一个信号,妖怪们的攻击如暴雨倾盆,瞬息杀至,受伤较轻的林洛吐出数口碧血,数条竹鞭破土而出,卷起昏迷不醒的剩下三人,在攻击即将到达之即逃了进去。

殿门缓缓关闭,一层禁制随之而生,妖怪们四下围攻,无数狂暴的法术砸在上面,剧烈的爆炸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光幕摇摇晃晃如芭蕉遇雨,偶尔漾起一阵别样的光芒,将殿中照耀的忽明忽暗。

冯老道、张浩和申小猎相继醒来,环视这处最后的藏身之地,心知外面的禁制能扛多久,自己的寿命就还剩多久,即便他们都是看透生死的通达之辈,一时间也都静坐无言。

孙仙梁所受内伤虽重却非致命,此时也已经幽幽醒转。

他撑持着坐起身来,别处倒也还好,只是被蛇妖的胃液杀的泪水直流。

朦朦胧胧间只能看到自己身在一处很宽敞的空间内,于是点头赞到“善哉,这妖怪的肚子中倒也颇为广大”

冯老道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里是妖怪的胃,自然宽敞些,再往下你就要穿幽门、过十二指肠、经空肠、回肠、入结肠和直肠之中。

一路上与屁与屎争道,渐渐地自己也变成了屎,最后从一隐秘处喷涌而出,运气好的话是一条,运气不好的话就是一滩。

这一段道路极其狭小且弯道横生,你注意看路牌,千万别走到阑尾里头去,要不然只怕再见不得天日。”

孙仙梁闻言大喜道——“冯兄,原来你也被妖怪吞到了肚子里?”

冯老道大怒——“喂,我说你这个高兴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我也被妖怪吃了你很开心么?”

孙仙梁此时已经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眼前逐渐的清晰,终于认出了自己眼下的所在。

听众人讲了静眺如何奋勇的将自己救回,脸上虽还能强自镇定,心中却已经如风吹海涛生。

他缓步来到静眺的面前,此刻小道士依然昏迷不醒。

孙仙梁伸手揩去他脸上的血污,却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此刻扭曲成了狰狞的样子,牙关犹自紧咬。

胸腹间的一口气至今未松,腋下挟着那把观主佩剑,整个人紧紧的绷住,似乎还在努力的拖着自己。

一阵哀伤袭来,让孙仙梁难过的口不能言。

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他最不成器的幼徒,他贪生怕死好吃懒做不思进取顽劣成性。

可当自己执意要守卫这座白云观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的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加入到一场绝不可能胜利的战斗中来,最后被逼成了这个样子。

他扶着剑环视四周,看到众人或坐或躺,个个面如金纸气息凌乱,除了自己之外,竟无一人可以站立,心中悲痛尤甚。

再一内视己身,发现浑身上下的经脉断的断裂的裂,丹田气海乱成一团。

这一具躯壳已经是残破不堪,即便是从此后勤加保养,自己的寿命恐怕也超不过一两年。

他迈步来到香案之前,松手弃剑于地,缓缓跪倒在蒲团上,按照全真仪轨恭恭敬敬的行礼如仪。

看着列位祖师的造像默然不语,半响后方痛声道“各位祖师在上,弟子孙仙梁……力尽矣”。

祖师依旧微笑不语,似乎座下弟子正在做日常功课。

那一刻,孙仙梁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进而对这座自己终生厮守的道观产生了怀疑,他轻声的喃喃道——“玉石俱焚呐,值得么?”

冯老道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说值不值得?我说当然不值得。

我自己的命比外面的整个世界都金贵,我儿子的命比整个京师城都金贵,我火神庙门下随便一条人命都顶得上别人家一千条命。

只可惜我这么看老天爷却不这么看。

在他的眼里,我们都只是沙盘上一粒粒的砂子,是盆中一滴滴水。

他大手一挥,我们便在命运的洪流中翻滚碰撞,丝毫不能自己。

命数到处,使爱别离;使求不得;使生老病死;使命运如窄巷、冤家在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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