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新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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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养数日,张二锤的疲惫与虚弱已悄然间悉数随风而去。
风顺便带走的还有盈盈暮秋。簌簌而过的风中,有了不可抗拒的寒意。此刻云清冽,月半弯,夜冷如冰,万籁无声。
灯罩上忽然落下一只大飞蛾。对火光嗷嗷待哺的活跃渴望,使它不断扑腾着冲撞着。噗噗声之间,长翅近火先焦,已有些燶味。但飞蛾仍择火固执,矢志不移。
张二锤看着看着,不觉时间栖息,光线变了。他停下笔,大口饮下半杯烈酒。
他正在灯下写着日记。由于极少在夜晚动笔,眼下即便他把笔捏得紧到不能再紧,却仍只是缄默呆坐了半天,目光空洞,思绪泛白。
夜越来越深,张二锤却是越来越精神。
众所周知,更深人静漏声稀之时,正是人类最为孤寡脆弱之际。此际朝着灯光与飞蛾呆看的时候,他脑海中的山中摭忆悄然翻卷而开。
很是奇怪。与以往的清晰大相径庭,长月山的画面这一刻显得甚为缥缈杳远,似乎被不断行进的日子翻新整修过了。仅仅一轮春夏秋冬,前尘影事便已光芒黯淡,变得轻若无物。
人的记忆当真既不虔诚亦不可靠。
脑中充盈着各种声响和嘈杂。张二锤微微头痛,旧时光的有些细节他想极都想不起来了。那个他度过大部分青春期的地方,那段与世隔绝般的岁月,长月山的风雨日月,仿佛已经遥不可及离得很远很远,披上了陌生而神秘的面纱。
而且面纱的颜色似乎正在逐渐变深,过去的一切有了彻底离去的预示。他意识到,生命中的一部分正在消失,不知不觉间,连心爱的小花的样子都已若明若暗。
张二锤脑海中浮现出她坐在多竹居门前,旁边放着一杯新茶,看着日晏之时一号山头暮色四合、百鸟归巢的情景。她似有所觉,眼光飘荡而来,隔着无尽时空,落在了这帝城的午夜心碎之中。小花那双将士遗孀的眼睛里,似已无悲无喜,无法触及。
张二锤贪婪地思忖着,想要极目一探究竟,然而只见得一片空白。他曾经的首要精神支柱,已无形无影,仿佛片刻不曾驻足。
“小花……小花……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界闲愁……”
张二锤咽下已冷冰无味的酒,目光呆滞地喃喃呼唤道,声调嘶哑低沉又温柔殷切。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小花早已不在。所有一切,都显得有些虚幻不真实,仿佛从未在世间温存过。
张二锤忍着哽住喉咙的思绪,灌下一杯又一杯。人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能忘记痛苦。他相信,这是个确凿的真理。世界渐渐融化在冷漠的夜色中,黑的白的无字的墓碑都在生长,旧时万物与当下皆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所有的念想已尽托空言。
单调的冷风仍呼呼不断,寒酸的睡意已完全衰萎夭折。半天无法落笔成书,却又断定无法安然成眠。有一种炙热与失落杂糅毗连的情绪在不断骚动,越是如此,他手上的酒便越发无可救药。
张二锤走过灯火,异常僵硬地立于窗前。夜空光秃秃的,如此空旷如此盛大,他在昏暗中继续品尝着自己鲜活生动的胸臆。
“小花,可有些日子没能与你喝上一杯了。你在那边还喝酒吗?”张二锤说着,把酒从窗口慢慢洒落,酒线随风飘荡,去向难以辨认。接着,他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早前有姑娘约我宵夜饮酒,尽管她满腔热忱、一片至诚,可我还是义正言辞、毫不犹豫当场拒绝了。你知道,我并非不护细行之人,坚贞人格不比一身炉火纯青的功夫差。”
敬酒悼念未矣,张二锤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啦,她们还约了我扫墓,如此莫名其妙的,做好事也要有脑子不是!我怎么可能去呢!说到这个,小花,转眼一年了,雀鼠谷土肥水足日月皆到,你过得应该也挺滋润吧?这会儿的坟头草应该也长得很过分了。但无奈的是,我如今身负重责,眼下暂且不能回去给你打理。师父交代的事情,我一直在努力侦察查办,可截止目前,我每日连续不断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刻不停,尚未换来什么有价值的回报,就这么跑回去,我担心老头死不瞑目爬回来打残我,所以,你且再留一段时间的长发吧,日后我抽时间回去给你除草。眼下我再继续加倍努力,继续深入探索。我相信以我的智慧,曙光很快便会出现……”
张二锤絮絮叨叨讲个未停,手中的酒亦一杯接一杯从未歇下,喝着喝着更像是直接往肚子里倒水一样。
新旧人生的交替接棒早已完成。可他偶尔总会不自觉地沉溺于过去,或许是因为明明已生气勃勃地走向新生活,却莫名不知道缘由、也不明晰方向吧。一念及此,张二锤感到阵阵凄凉,强行流下了两滴心酸的泪水。
此时风声淡了些许,夜似乎更静了。静得让人心慌,也冷得更为明确。
张二锤就这样依着窗台待在那里,纹丝不动,什么话也不再出口,静静沉浸在浩瀚得没头没脑地的夜色当中。月牙儿像在不觉间粗壮了一些,有光照进了清醒的梦境中。高天之上浮掠着的一些云条变得可见,白白的,长长的,简单,纯粹,非常迷人。他默默盯着飘动的云,很快它就脱出了月光和他目光的势力范围。
目之所及,又仅余缺月那点苍白,以及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去了多久,脑中的混沌愈来愈烈,张二锤再次打开了一壶新酒。他遵守严苛的悲恸限制,这种时候的酒,自然多多益善。满上一杯酒迅速灌下,压制住蠢蠢欲动的颤抖。
张二锤和酒互相照顾有加,慰藉着彼此的悲伤。他尽情放任自己,时空在这一刻好像超越人类所识极限,抵达了荒芜尽头。
突然,一声轻微的响动使张二锤摆脱了混乱思绪的控制。
有人在夜里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