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食荤啖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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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似乎值得玩味,张二锤却是胸有成竹地收起了剑。
“我就说嘛,我充满血色和健康的人生,可正为大师口中的正义而生,怎会无的放矢胡作非为。”张二锤的目光挂在释夫身上,眼里尽是笑意。
“的确。是非长存,不听便无。以少侠这等才识,断不可能会与贫僧那不成器的师弟产生纠纷。是贫僧一时冲动了。”释夫翕动嘴唇,像在喃喃自语,不快不慢。他浑不在意发表着感悟,并没有进退维谷。很快,他的姿态又恢复了端庄,道貌岸然。
“没事,我知道大师不是个没有道德顾忌的人。”张二锤咧嘴一笑,清了清喉咙。“真相本身总是残酷的,我充分理解大师与贵师弟隐秘而晦涩但强烈的手足之爱。”
“其实贫僧早前便有预感,少侠并非恶人。此番行动,皆因贫僧往日打坐多了,运动不足要活动活动筋骨,便刚好趁这个机会与少侠切磋切磋,以切身一睹少侠风采。”释夫的脸有些发红。发誓要为师弟鞠躬尽瘁的意志已经不再提起。他挥了挥手,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解放了自己死僵僵的正义,刻意舒缓着气氛。
他那难看的光头闪烁着钝重的光泽,格外显眼。旁人可以感受到里面汹涌思绪隐约传出来的温度。他似乎对自己的解释很有自信,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张二锤。
讲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和尚说话总擅长使人晕头转向,使人相信。这下不但朱二,连张二锤都没有余暇去思考别的了,只能全情汗颜愣住。沉默了半晌,几乎要染上从窗外渗进来的夜之黑暗。
“以释大师准佛祖的身份,能看得上我,给出如此高度评价,是我的福气。”张二锤嘴巴无奈一张一合,含糊的话语自动飘出。
释夫一听此话,如佛像一样缄默的脸上,顿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他十分兴奋,差些要声泪俱下。
“如此便杯酒泯恩怨吧!”释夫整饬氛围秩序,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翻捡起酒来。“贫僧借花献佛,敬少侠一杯!”
“大师也饮酒?”
“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实质上修炼在心,其余万变不离其宗。不必拘泥形式,被俗约所束缚。”
“难道这不会影响大师孜孜不倦的成佛之心?”
“大愚痴!喝酒是为了当下,不是为了明天。我来日成佛,与此刻的尘俗无关。”
“极其深刻的洞见。好,干杯!”张二锤点点头,年轻的气血当即涌上了脑袋。“既如此投缘,酒菜重新上一桌,大师留下与我们一齐大啖食肉大口饮酒吧,让我们也好多听听梵音洗洗心髓,如何?”
释夫的目光望向身后门外,又回转过来看着窗外。
“虽然贫僧很乐意恩怜世人的命途,不过话说回来,贫僧毕竟早许身佛门,小小酒水不算过分,但怎能恣纵身心大鱼大肉!”他的应答非常干脆,脸上清洁得没有一丝愧色。
包厢里似乎刚刚明亮了起来,却又瞬间变得更加黑暗。张二锤二人不禁再度愕然,对于释夫的前后自相矛盾,有种难明究竟的不解。
“今晚便先到这里吧。”释夫来回磨了磨酒水濡湿的结实唇齿,嘴角垂了下去。他静静凝视着张二锤,眼神里忽然透出一丝如焰火般的小精明。“你身上还有伤,贫僧不愿欺负伤者。望珍重,来日再见,贫僧自不会再生慈悲之心,少侠可好自为之。”
说完,释夫轻扭过那有些下垂的臀部一个挺身,象征性地道了个别,饱含落寞与强作坚挺的身影毫不犹豫从窗台一跃而出,投入了黑暗的怀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言犹在耳,绕梁不去,尤其是他从黑暗中传来的响亮一句——
“小二,我的账算在那二位少侠房上。”
久久的最后,释夫那句话才像一阵耳鸣般,渐渐低迷,最终湮灭无声。直到埋单时才发现,那句话的确响亮。释夫一个人吃的一桌,比他们的还丰盛。朱二与张二锤相视一愕。
杂念无边,烟云连天,食荤啖柏,不僧不俗。结茅桑门又遁迹尘世,披缁面壁而眷念百廛,念念有词却词词世俗,又一高僧是也!
张二锤再次仰头望向夜空时,他已和朱二走在月色满布的夜路上了。
人定时分,正是一个夜晚最美丽的时候。
天空生动,皓月辉耀,人间天上,温婉柔和。无与伦比的寒灰色月光洒落世间万物身上,人也融在了一种毫无节制的安宁里。目之所及朴素而丰富,细腻而纯粹,一切充斥着一种柔心弱骨的神圣感。
平和真实,棱角分明,是帝城独有的充满魔力的朗朗夜空。
裹挟着槐花香味的风吹过,似是浸透了月凉,令人感觉十分舒服,不由得为之一颤。张二锤惊觉夜景无限润美,忘乎所以地感受着这种自负的半超脱气氛,并爱上了它。
而正当他准备进入深度沉醉模式中时,却看到月亮面露紧张之色,他仿佛听到了它精力衰退荒凉难当的叹息。张二锤有种不好的预感。
暗昧天光的征兆,突如其来,狭促骤起。
几朵厚云神秘莫测现出身形,蹑手蹑脚逶迤而至,又忽如流寇肆虐过境,以一种任性而乖张的暴力方式轰然绽放。一霎之间,夜月黯淡,天空沉沉地垂下了眼睑,只给街道留下了一层态度很严肃的阴郁。光影模糊,道旁的槐树,也交织成了一片轮廓渐渐融化的寂寂青黛。
天地苍茫,明亮紧迫,没有什么可以永无终止,包括视野与心境所及之一切。有那么片刻,连令人窒息的阴郁也显得罕见而可贵,因为它亦只能暂时停留。
起先是灰蒙蒙、阴沉沉的,紧接着,乌云收敛起仅有的一点拘束,完整的黑暗蓦然降临,像引发了全世界的灯火故障,夜的世界迅速膨胀了起来,令人震惊地铺展而开。
黑暗造访的冷漠与严肃,果然不是徒有虚名的。张二锤僵直无声,他站定原地,在宽敞的黑魆魆中,细听着世界的动静。
大地迫不得已陷入沉睡,周围一片静谧。黑夜已变得厚重又结实。风也不知跑到了哪个角落去,他感觉到一阵难以言传的热腾腾的气息蒸腾在夜空中。
忽然,万籁俱寂之中,几只得了夜盲症的胡鹰开始交头接耳,听起来对环境变动有一种茫然的警觉。它们是在夜里活动的鸟,但它们也不喜欢过分颀长矫健的黑暗。
胡鹰停顿了片刻,而后更加紧绷起来,以锲而不舍的语气卖力嘶鸣,叫声混乱不堪又十分要强,像吐诉着脱离尘世的决心。它们在盘诘黑暗,又似一厢情愿地叫唤着光明。可怜得叫人于心不忍,但刺耳的调子又扰得人有些心神不宁,令人不快,极不自在。
不过幸好,胡鹰的叫声来得聒噪,但又淡得突然。很快,声音便渐弱渐止,周围再次变得安安静静。
它们的痛苦没有浪费,事情在期望中变好。在某种意义上,这是造物敏锐的表现。原来乌云为自己的粗野感到羞愧,已低下头着手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