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耍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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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发霉的味道密集聚拢在顺着门框射进庙内的光束当中,仿佛凝固了在空气中一样。
视线逐渐恢复,入目却仍是一片模糊。张二锤忽然强烈意识到,阳光在可怜地挣扎、受苦,全然没有外头那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在表与里的缝隙之间,与其说飘尘与霉味是在恭顺而尽情地沐浴阳光,莫不如说它们是在麻木无情地调侃和蚕食着阳光。
如此念头下再一望落去,射进庙里的阳光顿时显得无限深悲,变得暗淡无光了。张二锤眉头一皱,神情含蓄地警惕起来,他的心里已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庙内的环境,张二锤终于慢慢看清了更多黑暗的角落。他很诧异地发现已无需阳光的助力——他见到了一道灰灰黑黑的人影。
在晦暗世界的深处,罗安人形轮廓分明。他低着头,仿佛正微微俯视着张二锤。但他好像只在一味呆呆地看着,一言不发。完好的那条手臂也低垂着,一动不动。
这似乎有些不对劲,张二锤感到心跳在逐步加快。
“罗安,你在搞什么花样!怎么就你一个人!”张二锤边斥着边慢慢走近。
罗安却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边上蒙了灰的城隍爷表情有些狰狞,使气氛更显得阴森恐怖。
张二锤走到了罗安跟前,站住了脚。
此刻才发觉,罗安的表情与气氛显示出完全相反的意思。他面带着平静的微笑,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张二锤。身上还是那身华丽的罩袍,样子和张二锤在商业大街上看到他时一模一样。他的断臂伤口竟然也完全不作处理,但此刻已经不再流血了。
“你搞什么?你吹鸡叫来的人呢?”张二锤身形不动,把话抛了出去。罗安的身体正对着他,这是他有把握一剑夺命的最佳距离。
“说话!”
但罗安仍然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张二锤,眼睛一眨不眨。
这摆的是哪一出!好奇心是感性得没有法子遏制的。张二锤走近了一步,眯起眼望过去,这才终于看得仔细了。
只见得罗安面容僵硬,那点微笑是定格的,显得有点疲乏。胖胖的脖子此刻伸得长长的,看上去简直不像人类。他的嘴巴也微微张着,深紫色的嘴唇一动不动,好像在说他无法说话。
罗安就这么在半明半暗中一直盯着张二锤,让人瘆得慌。张二锤也不出声,两人对视好半天。整个画面仿佛在凝滞的空气中静息了,看起来有些荒谬。
“扮什么鬼怪!有啥招数赶紧使出来!”张二锤渐渐不耐烦。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正待他有所动作之时,忽有燕子鸣啾啾地盲冲进了庙里。张二锤用眼角微瞥了一眼,眼前的罗安忽然动了起来!
罗安的动作很轻很微——他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微微晃动着,整个人以非常小的幅度在前后左右乱荡。
这一切像一个强有力的幻象,使人昏眩眼目。是风!张二锤一愣,又有些奇怪。
忽地他蓦然醒转,浑身一颤,心仿佛从高处坠落一般,嘭地跳了一下而后骤然停住了。他猛然后退一步,眼中满是惊骇,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同时咬紧了牙关,手中也握实了剑柄。
罗安的双脚,并没有切实站在地上!
他的双脚自然垂着,只脚尖微微碰地。他没穿鞋子,罩袍里似乎也空荡荡的。
张二锤一脸惊愕地看着眼前,那颗杀猪十几年早已见惯冰冷血腥的心,此刻还有些震动。
罗安死了!
张二锤没有在慌乱中迷失方向,他避过罗安的目光,细细查探,发现了其脖子上的细细的勒痕。罗安实在太胖了,这庙里又模糊得很,不是近距离认真觅看,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如此小而韧的黑索。
罗安脖子上的那道暗黑细索一直往上,吊挂在正上方缀满蜘蛛网的横梁上。细索穿过粗大的横梁,又斜着向下拉至那庙门之上,拉得绷紧。大门打开的时候,细索也稍稍往下移了一点。也正因如此,罗安的双脚才几乎差一点便完全着了地。这显然是算计好的!如果张二锤破门的动作不是斩落门锁而是粗暴破门,此刻罗安怕已是躺在地上诡异地盯着他了。
罗安只瞪着眼,不瞑目的模样无来由地使人感到恐怖。他已没了一点儿生命的迹象,连垂着的手臂都是僵硬的。很明显,他的肉体或许在几个时辰之前便早已经先死为敬了。
张二锤没有挪动一步,仍觉脊背上一阵发凉,又似乎有一群长月山野山蚁在爬。他的双膝一阵无力,整个身体甚至有些麻痹。
城隍庙里凝固的空气像突然变得稀薄,以至于张二锤感到喉咙一阵饥渴。他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周身的疲惫感忽然不能自抑。
又过了好久,张二锤才慢慢缓过来。看着罗安几百斤的躯体在不时微微晃荡,他心生黯然。
罗安这波澜壮阔的猪生,就这么默默无言地了结了。他人生的框架已苍白无色,定格半空,再无法继续搭建。一切激昂的念想,都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虚构,如今全然坠入了痛苦与死亡的黑暗深渊。理论大师再也无法折腾起任何风浪。
看来这细索果然有着如高牌坊所说的韧力,大概还真的撑得起一家人齐齐整整上吊。场面想想都有些瘆人。不过这里连城隍爷都被横梁压顶,也难怪如此悲风愁新春,一系列灾异之象早已明确昭着眼前。
但罗安所因何故要如此处心积虑在这里上吊?就为了吓他张二锤一吓?没道理的,以罗安的秉性,断无这个可能。再说了,罗安只剩下了这么一条手臂,是如何做到眼前这么精致的上吊自尽的?
密结难解,张二锤亦不欲凭空寻端竞委。
他的目光穿过大门从昏天黑地中望出去——外面骄阳漫天,但此刻已更显凉薄。这里有人已经永远无法跨出去了。日影将过东檐,逝云骛游八极。他本怀着一腔凶悍的期待,岂料眼下吕安题凤,徒余空愁。
一只狐蝠梦寐般从梁上飞出,惊落了簌簌尘埃,落到了张二锤身上。但他静看着,没有介怀。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介意有别的动静转移一下他要紧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