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借宿猪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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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月山山麓猛扫而来的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又湿又冷。
雨越下越大,落在刺竹林沙沙作响。就像水面风涌,刺竹林周不时翻出一阵浪潮般的响声。远处的山被包隐在一层黑影中。世界霎时之间又黑暗,又阴湿。
真是的,千里迢迢给他打酒,死老头竟然没保佑这天气!
张二锤霍闪撇入大鸡村的茅店。他蹴下身拨弄着沾满泥污的短靴,埋怨着,脸色像天一样不快。
“客官行色匆匆,可是要住店?”语气很轻的询问声,来自起座致意的茅店小二。他似乎生性不太活泼,但双眼里充满了智慧,有专业导住的机敏。
灯火闪烁,光影投射到茅店以斑土夯实的细致抹平的墙面上。张二锤快速打量了几眼茅店和这个小二。
“醒目!显然我断非来这找你谈情说爱的。这鬼天气让我不得不马上终结我的荒野探险。”
“好的,小店对客官的到来表示盛情欢迎。客官,您要单人房还是双人房?”
张二锤闻言蓦地怔了一下。
“你觉得呢?”
“你别在意我的看法。我们老板规定,不可擅自替人客做决定。”小二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标配的笑意,仍站立得像个精锐的步兵。显然是个很守规矩的小二。
“单人房。”张二锤镇静而机械地答道。
小二点了点头。
“豪华单人房还是普通单人房?”他忽又抬头问道。
“你看我风度翩翩飘逸倜傥的样子,分明显赫,像是要住普通……”张二锤话没有说完,便看见了小二那依然保持询问并不开腔的模样。“豪华单人房。”
“二两一宿。”
“就你这战场风装修的茅店还值二两银子?!”张二锤眉头一皱,有一种切实的不满感。
“普通单人房一两一宿,住不住?”
“你看看时间,快已寅时,这收费合理吗?我明朝一早便退房走人,这样,豪华单人房一两如何?”
“我们老板规定,必须依足价格表行事。一两的豪华单人房,我们只在淡季、被人拣剩之时开出过。”小二神色淡定地说道。死板可昭日月,好像同他与生俱来。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老板,真是一头死守教条的蠢货盲目猪!像他这样开门做生意,早晚关门大吉。”
“我就是老板。”茅店老板有那么一瞬间跟变了个人似的,但话语依然了无生气。
张二锤脸上微露一丝尴尬,马上感到了一种忧伤的痛楚。
“经老板与小二投票一致决定,本店今生今世不再招待客官。”
“朴素的大鸡村就你一家茅店!老板,你看你作为大鸡村茅店界霸主,是否可以适当担待原谅在下的无知冒犯不礼冲撞?”张二锤直道失礼,拱手致歉。
老板坚定摇头又摇手,露出一副甚是惋惜的样子。他说到做到,明显久经风吹雨打,还和善地给张二锤递过一个你要坚强的眼神。
“还望给些薄面。其实,你莫看我温文儒雅外表无华,内里有着一身的武功和银两呢!”张二锤目不斜视,提起了气势。他轻轻拨了两下衣角,假装不经意间显现出一个莫测高手的质素。为增强老板的理解,他还挺了挺腰杆。
“肌肉我不多,可也不是没有。银两我也缺,但不是非赚不可。”老板却是面色未变,说话理智。他脖子结实,双肩宽阔,胸肌如盛年水牛般发达,这一刻也完全展现出了狂野的蛮民特性。
这是茅店老板的主场。张二锤很是识相,决定选择退出交流沟通。偶尔当一下配角,并不会让世界缺一角。
“这样,见你品相不凡,也算个知书明礼之人,我给你指条明路。猪倌今晚兼职巡夜去了,回来的时间,是明朝鸡鸣之后。”
“真是忠于职守鞠躬尽瘁造福苍生!”张二锤对于茅店还兼营养猪业务感到奇怪,但他也充分理解低产阶级的苍白。“如此我的确要好好感受下,能培育出如此敬业守业之人的寓邸。”
风声很大,雨势更盛,天地轮廓渐淡渐糊。
猪舍外有一丛玩物丧志的欢喜喇叭,繁杂,奇异。花叶在风雨中畅摇,心底明净、蓄势待发,让人感觉那喇叭随时就要吹响,甚至一个没留意间,它们便会对着风雨奏起不着边际而又真诚的夜曲。
外环境似乎还算可以,张二锤半信半疑地进了猪舍。
猪棚里,十几只小肥家猪拱在一起甜甜地睡着。有几头被热闹的风雨吵醒过来,它们在哼哼唧唧扑索着肚子,又舒服得四腿乍开来,似伸着懒腰,好不舒畅。
听得人脚步声过,它们更是急功近利地醒起,拱来拱去,一副等着投喂的样子,充满人性。
噢,人性,真是个倒霉的念头。
“你们醒啦,那宵夜可再好好吃多点,填饱肚子再继续睡。不吃就不长肉,不长肉就杀不了。”
它们继续哼唧,又瘫下来扭着。那猪肚看上去好爽口,叫人辨不出它们是在无声地微笑还是在愁苦。
挨着猪棚的小房舍便是猪倌的住所。
很好。简朴得没有一丝超世意味,放散着坚定可感的非物质凄凉。空气中混杂着风雨泥味、猪屎味、草木气味,热情和悲痛全在表面上。
墙湿漉漉的,雨像是从猪舍内不加节制开始下起来的一样。
张二锤困意高到了猪棚屋顶,但睡不着。
一只月马蜂徘徊在窗角,久久不去,嗡嗡梵音没能被风雨所盖。活泼的猪还在热情充沛,庸俗而晦涩难懂的叫声此起彼落,反动而固执。隐隐约约还有婴儿哇哇哇的哭声传了来,哭得不知疲倦,异常豁亮,毫无艺术。
窗口进来的风不断搅动着猪舍里的空气,没带来清新,也没完全卷走冒起的热气。只一场寻常风雨,阻止不了秋热的讴歌。
睡意开始变得如同那个拒绝给予的生硬老板。张二锤清醒地躺在那里,浑身燥热发痒,又不确定到底是真痕假痒。
灯火已灭,有光从窗边射了进来。
张二锤站起窗边,一掌了结了月马蜂。眉飞色舞,罪有应得!
一只公鸡也夜不成寐,从间壁猪棚的房檐上往下跳,扑闪着翅膀落到地上。母鸡低着头和公鸡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收起了无可奈何的抗议,便实惠地卧下了身子,还很注重形式的蹬了两下鸡爪。那年嫩的公鸡却只是绕着母鸡转了两圈,竟扯长了脖子矫情自谦地叫了起来。母鸡气愤地站起来抖身子,抖得很厉害,似乎要把羽毛全抖落掉。
太离奇了。都辛苦了一日,还不用睡了是吧?张二锤猛然呸地唾了一口,戏谑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惊起了鸡头。
窗台边满是蜘蛛网。一只肥大的蜘蛛不小心从网上掉了下去,身上还挂着几截丝网,却被大雨生生打落窗外的地上。
晚上碰上蜘蛛,便代表翌日有好事发生。这是李小花跟他说的。
张二锤定定地看着公鸡飞快地冲过来,一口把蜘蛛啄了。
它吃了个雌蜘蛛,没碰母鸡。
脚边有只老鼠撞过。竟然有老鼠在猪舍内窜来窜去!窸窸窣窣声音嘈杂不断,家族十分兴旺的样子。或因多了些生人气息,或是无任何理由的大动干戈,老鼠吱吱叫着,开始自相残杀。
也许是为了更好的生存生活。人与鼠也无异。
张二锤痛心疾首地想着,凑准时机踩死了两只老鼠。这不过是刚愎自用的渐躁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微弱抗拒。他又抓住了一只,捏着一把柴草就往它嘴里死命地塞。
一声令人震颤的霹雳滚滚而来,猪舍就好像被闪电霹着了一样。秋里罕见的电闪雷鸣把张二锤神游八极万缘虚的思维拉回了破败的猪舍。
张二锤正待重新落卧,脚上一凉。
是一条烙铁头!为了咬他一口,都从长月山赶来这里了!
他连忙一手掐住了它的七寸,并把蛇身子捋了一遍,节节骨骨都碎了,软沓沓地像垂着一条草绳。随后往外一扔,公鸡又开始撒欢。
张二锤掖了掖衣角,在木板上躺下。他神情温和而执着,思绪知己知彼,与聒耳的蚊雷夹叙夹议,在不断增饰发挥。
就地抓了一把麦草给自己的耳朵塞上。世界终于聋实了。
梦魂惊时,钟漏息歇,窗外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顶棚上似乎还有老鼠爬过,掉下了一撮灰絮,又被风吹散。
思绪绵绵慢慢拉长、沉寂,张二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猪舍里的安静不再藏拙,天怕还过一会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