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棺材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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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峰氛氲,犹如蚁垤。
张二锤走入后院的时候,山里的烟雾又淡淡地飘了起来。很轻,很白,跟天上的云相比是两种状态。森林阴鸷,云雾奇谲,包藏着祸心,这情况看起来,好像还会有雨。
“小翠,小翠!昨晚的茶碗何故没洗!茶渣搞了一桌都是,还不赶紧收拾!”
老头冷冰冰的声音却是从前厅远远传了过来,语调中的不快如老墙倾圮,非常压抑。
“怎么回事,这么早便把窑春换了回来?”老头转身坐下,抬眼看见了正迈入大门的张二锤。见他一身清爽两手空空,老头眉头又是一皱。“酒呢?”
桌上是未打理的茶碗,其中还剩了些残茶。习惯了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日常生活,眼下的这些邋遢的确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没有酒。”张二锤摇摇头,忽又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老头,你又吐血三升了?”
他灵敏地嗅到了老头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一眼望落去,老头似乎身上好些部分都在加速衰老了。
“我的病情发展早已有所减弱,你没看到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老头冷冷瞪了张二锤一眼,牙关绷得紧紧的。
“变好我还真的完全看不出来。但我能清楚看到的是——”
老头白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罐子,倒出一些油亮油亮的蜂蜜,等着张二锤的下文。
“你真是活到老折腾到老。”
这时,小翠匆匆进来收拾了昨日的烂摊子。她审慎地看了眼老头,但老头没去管她。老头的眼神只停留在张二锤身上,聆听的耐心在沉默中慢慢燃烧着。
“好了,说正事。老头,怕且你以后都喝不上窑春了。”张二锤低垂着脑袋,像在自言自语。
老头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盯着张二锤,继续用眼神表达他的疑惑。
“李烧酒,他再也不能给你酿假酒了。”
“山猪会已走火入魔,屠了镇。”看着老头蛮横的目光逐渐变得更不友好,张二锤连忙抛出了那个滞重的消息。长话短说,足以解释所有预谋。
听完张二锤的话,老头沉默了片刻,又转过头去搅动起杯中的蜂蜜。
“屠镇?”老头仿佛在一段距离外观察着眼前这一切。他有些吃惊,但似乎不多。
“没错。山猪镇已经没了。”
“窑春!豆泡!”老头忽然把杯子重重一摔。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眼神忿懑而冷漠。“岂有此理!”
不知此刻使老头混乱失控的是山猪会,是李烧酒,是张二锤,还是他的豆泡西施。
不过,老头精湛的平静到底修炼得十分到位,它很快便脱颖而出。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愤怒隐忍而迅速,眨眼间他便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态。
张二锤也坐了下来,顺手给自己满上一杯,以缓解忧虑。他试探性地尝了一口,顿时大吃一惊。
“好呀,老头!这就是你珍藏的棺材蜜?果不愧为你口中的祛风湿极品!这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经络全通了。”
“你这一口喝掉了我半罐的蜂蜜,如何能不好?”老头朝张二锤瞥了一眼,摇摇头。
“还有多少,给我整一罐!”
“百年棺木方能有蜜蜂做巢,眼下连我也只有这么一点,还整一罐,你想得倒挺美。住手,放下!”
命令式的话毫无作用。张二锤大口喝完,又掏了一大勺添上一杯水。
“喝窑春品蜂蜜,人生如同做皇帝!”
“你若把这个比作皇帝,便也实在是肤浅之极。”语句缓缓飘落桌面,老头边说边收起了他的棺材蜜,动作幅度很小。他煞有介事地摇晃起杯中的蜂蜜水,眼光又探到了门外。
“不过,虽不及皇帝,但山中何事?本就松花就酒,春水煮茶。若非你带来的这个破消息,我的日子依然慵懒舒适。只可惜呀!这世间当真从无馈赠,一切都是借用。所有的岁月平静,都只是汹涌暂时假与的美梦,都不过是蜃楼海市,总是轻易便让一些蠢猪给无端拱了。”
老头习惯性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全然没什么价值。张二锤清醒地听着,没有反驳。
此时多竹居外的确正应景地现出一派慵懒气色。有淡淡烟雾袅娜而起,遁于无形,又有后继者流利补上。
“的确总有些发瘟猪。”张二锤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我还没下山,消息是苦茶叔带回来的。准确的说,是镇上唯一逃得生天的小花带来的。”
一时间,山风静止,杯盏缄默,心神偃息,只有沉默凝在半空。那种哑哑的、滞重的沉默。
“真是糟糕。如今不但酒没了,你跟我说,人倒是多了一个?”老头漠然放下杯,隐隐冷笑了一声。似乎从夜里开始,就没有一件事情能令他满意。略作停顿,他又厉声低吼了一句。“简直不像话!苦茶,怎能自作主张胡乱把外人带回多竹居!”
当然不会有苦茶叔的回应传来。
张二锤抬抬眉毛,故作镇定地望着老头。
十几年来,连到访的山猪都只有隔壁几个山头的。这鸟不拉屎的长月山深处,多个人热闹些岂非更好!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那种要戒断人世的隐居。
脚步声起,轻柔,谨慎。小翠将清洗干净的茶具重新端了进来,见着蜂蜜水已经喝完,便顺便贴心地给泡上了茶。
“小花可不算是外人。”张二锤朝老头眨眨眼。轻风从外面庭院路过,拨动树梢,声浪温柔。
“再说了,整个镇子都已被那该死的山猪会屠戮殆尽!小花还亲眼看着猪叔被拖出去,估计血都喷湿了整个猪肉档!幸亏她由后门跑得快!我们作为侠义名门,又如何能坐观灾难幸存者过得痛不欲生、世界继续崩坍!”
老头闻言微微一愣,忽然用手帕捂起嘴咳了一阵。猛灌两杯茶,压住了翻涌上来的气头之后,他脸色再度平静下来,表现出了过分滑稽可笑的轻松愉快,有些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