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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爱武林更爱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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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锤每次下山,去得最多的就是小酒馆。

小酒馆是镇上的茶馆。门面不太大,堂口摆满了油亮的桌凳,格调简单而淳朴。除了酒什么都卖。

时节已入初步暑热,此处显然更是理想的悠闲场所——此时此刻,有不少人便正在小酒馆里聚众喝茶。看来未收到山猪风的人也不在少数。

沿街的水灶正嘟嘟地冒着热气。茶倌老练地提着个铜壶吆喝着,穿梭在各桌和灶炉间为谈天吹水的茶客们续着开水。他们大都是镇上的半退休人士,间或亦有些无所事事的闲散青壮。他们全部相互熟识,从见面便热情地打着招呼,坐下就是大声地谈论着彼此感兴趣或是同仇敌忾的日常琐屑——天气如何不就日子、谁的婆娘如何阴晴不定、镇头那像匹狼一样的野狗每日盯上了哪户的风肉和谁家里的小嫩狗、哪家寡妇如何含愁待爱等等,基本上都是些毫无新鲜感的陈词滥调。

热烈的话头可以一日到晚不间断,但只要到酒馆节目开场的时候,众人便都相约安静下来保持沉默。

小酒馆有说书讲古节目,主讲是镇上的田三爷——他自号独脚阎罗。田三爷总爱穿着一身款式怪异的袍子,据他所讲此乃旧时武林最流行的侠士服,但张二锤觉得那只是为了遮住断腿的缺陷。

田三爷失去的那条腿,是在早年间已随着他的第七百个脚下亡魂共赴了黄泉。那时,正是田三爷叱咤风云、江湖微闻其名而色即巨变的年代。但不幸的是,他的最后一战,却是一场旗鼓不当、众寡悬殊的大战——田三爷以一己之力鏖战五百强壮大汉,最后仅以一条腿的微小代价折损对方半数,并逃得了生天。如此冰冷的江湖,如此残酷的武林!自那以后,田三爷便成了告老还乡说书度日的独脚阎罗。

田三爷如同水灶那锅一直沸腾着的水,有着一腔讲不完的故事。尤其是对于江湖上的风云传奇,他讲得天衣无缝。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相信他的话,只要田三爷开腔,众人皆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听众都没真正见识过何为武林啥是江湖。但无妨,只要有几碗水茶,田三爷便能为小酒馆带来无与伦比的热闹。

张二锤和李小花到小酒馆来最大的目的,也就是听田三爷讲的大书。

两人都充满了对风云江湖的向往。一场大书大约得长篇连载一两个月,导致张二锤老是没有听全,一般是某某高手初出江湖,下次再听到便是这个高手已经命丧黄泉。人生真的是光阴似箭,他只有在这种时候体验最深刻。

而尤为可惜的是,李小花身在镇上也没有听全。每每张二锤追问她剧情如何发展,她总是一问三不知。也不知小花是单纯为吃喝而来还是真的喜爱听书。

田三爷正在播出的是《爱武林更爱媒人》。

这是一段异常凄美而大气磅礴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家底殷实、武艺登峰又酷爱和平的贵公子孟潇洒的豪情人生。孟潇洒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无意再在江湖上扬名,一心只求抱得美人潇洒过世。然而挑挑拣拣,总是花不入眼。而就在他即将失去热情的、某一个月色亮在枝头的夜晚,他竟对一个上门为他牵线搭桥的媒人,不能自制地起了反应!爱情的到来总是让人措手不及且无法回避。就在那一刻,他十分确定,他找到了他的真爱。媒人马婆婆!孟潇洒勇于追求神圣的爱情,不屑于世俗的眼光,只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誓要迎娶马婆婆!他无比享受这种极速版进化爱情的快感,反对所有反对他的人发出的所谓此举必将有害于世道人心的邪说。

“今日说到,《爱武林更爱媒人》第一百二十九回,全书倒数第二回——神圣恋爱没有专利!”田三爷轻啜了一口茶,利索地往地上吐出一瓣碎叶,并用他那完好的左脚搓了搓,在地上拖出一小道湿痕。

“——孟父的巴掌狠狠地落在孟潇洒脸上,并破口大骂道:我孟家的脸面全让你丢光了!”田三爷鼻音很重地说着书,表情和动作都极其到位,分毫不差。他神色严肃而冷漠,仿佛是在叙说着自己的遭遇。

一个人只有全情投入时,才会这样子。

张二锤和李小花挑了个靠窗的角落。这里的茶太旧了,茶汤显得异常清淡,仿佛只是棕色的、有点点茶色却无丝毫茶香的水。山上的黑乌龙都比它有着更微妙和澄澈的香气。但小酒馆里没人抱怨,日子早已把他们的挑剔清了个干干净净。

况且故事精彩,众人也分不开心神去多虑其他。

“——孟潇洒心潮起伏,倔强地顶嘴:爹!脸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并非长在他人眼中!你不扯下来丢掉,它永远都在。我货真价实的爱情,何故非要世俗评判!”

“——孟父:我是你爹,不是世俗。”田三爷作势拍了拍桌面。

“——孟潇洒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行止出于己心,当坚不可拔!总之,我非她不娶!”

田三爷的脑袋也随着口中的孟潇洒猛然一偏,此刻又仿佛角色转换,孟潇洒上身般撅起了嘴,好硬颈!

“——孟父的眼神越加犀利:我已经告诫过你两遍。不会再有第三遍。”

“——孟潇洒:即便你再告诫千遍万遍,而我的答案,始终不变。我对马婆婆,永远一如初见。”

“——孟父:你简直疯了!她已年入杖朝,比我尚且大上两轮!”

“——明确遭受反对,孟潇洒的吞咽也变得有困难:做人为何要固守成见!年纪如何能成为爱情的绊脚石!”

“——孟父:无论如何,作为名门之子,你的人生之路很宽很长,你万不能触碰道德底线,去娶一个媒人为妻!”

“——孟潇洒据理力争:我们你情我愿,如何不能?大不了,我不要这一身富贵,我们携手浪迹江湖!”由于讲得太激动,田三爷一口茶水下去,被微微呛到了,猛地咳了两声。

李小花听得很是入迷,她身前的一杯清茶已经放凉。那夹在半空中的乌鸦炸酱面,轻颤着尚未入口,快要坨了。

“锤哥!这孟公子果真好生贞烈!”李小花放下了筷子。乌鸦炸酱面随之跌落在碟子上,乱成了痛心的模样 。

“的确让人钦佩!一般人还真的难以企及他的高度。这眼界,这胸怀……”想想也很有意思,张二锤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同,他正往嘴里塞着凉拌野苋菜。

“你会为了我这样做吗?”李小花眯着眼睛,红唇微启,十分撩人。

“放心,故事是故事,我们不至于。我师父的偏执度数没这么高,你也并非杖朝之年的马婆婆。”张二锤出口鞭辟入里,温和地拍了拍李小花的肩。

“倘若是呢?”

显然这个问题已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未待张二锤作出抉择之时,田三爷又清了清喉咙,继续往下说了起来。

“嘘!先继续听下去吧!”张二锤噤声,连忙拉住李小花。他乐意尝试想象,但现在不是时候。

“——孟父摇摇头,屑笑一声:我浪你个锤子浪,你一不懂江湖,二不懂富贵,三不懂爱情!”

“——孟潇洒:你甭管我懂不懂,只要我与马婆婆两情相悦,那便足矣!”

“——孟父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些狡诈。他冷冷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你如何得知,这不是你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情况并非一成不变的。田三爷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再度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讲起来。

“——孟潇洒微微愣了一愣,他的眼光只疑惑地黯淡了片刻:不可能!那夜月色见证,我与马婆婆已情定终身。况且四十不惑三十而已,我才三十好几,正是一个追风中年最身强力壮的时刻,我注定必将成为她生命中至为耀眼的男主角!”

“——孟父忽然间有些闪烁其词,他慢吞吞地说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什么叫做爱,确实无从谈起。田三爷讲到这里,也不由得顿了顿,用一只手擦了擦脸。兴许真的让他代入,他也不懂。

“——但孟潇洒仍是挺直了身板:我不管什么叫做爱,我只知道这是我喷薄欲出的炽热感情。人一世物一世,我把握住,我便得到了。”

“——孟父的口水花像喷毒液似的:得到?首先,爱情并非一件货品,从不讲究买定离手。你离买定还差得远,何况就是要买,以你的身家,明显也不够。”

“——孟潇洒愕然,从他爹的眼睛里,他瞥见了自己的落魄模样,他颤颤而道:爹你此话何意?我是绝不会贪图你的银两的!马婆婆也不是贪图钱财的人!”

“——孟父微笑起来,但笑得很淡:我的意思很明显。”

“——孟潇洒:我看不到有多明显。”

“——孟父继续冲他笑了笑,和善又轻蔑:你马婆婆与我,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小酒馆里的众人听到这里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也立即如同孟潇洒一般复杂——诡异又扯心的疼痛仍然是一种确切的、直接的感觉。

这真是一场非常奇怪都、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三角爱情!但有时候,事情的正常发展轨迹往往就是这个样子。

“——孟潇洒顿时陷入了不知所措哑口无言的境地。他觉得两脚突然踩空,一阵天旋地转,濒临崩溃。原来,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得多。他呆立半天,终于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决定正视一切,承受起一切。他的表情与其说是伤心欲绝,不如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在这一瞬间,艴然不悦的孟潇洒猛然从腰间抽出了他的宝剑!”

田三爷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却始终十分清醒,正在缓缓推动故事高潮的发展。越大的危险往往藏于越平稳的沉寂之下。

“——许是连他爹都已经忘了,孟潇洒是先成了绝顶武林高手,才隐退求爱的。此刻他怒气攻心,自必剑气如虹!”

李小花紧张地捂紧嘴巴,嘴角的油全沾在了手上。不止是她,此刻小酒馆内全然鸦雀无声,咕噜噜的滚水声显得十分刺耳。

“锤哥,孟公子他,他该不会是想要……”李小花双手忽然抓住张二锤的手臂,她心底涌上一阵恐惧感,打了个寒战,话没说完,想表达的意思经已十分明确。

故事的发展的确已经十分明确。张二锤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镇定。

正待张二锤和田三爷都要开口之时,小酒馆外忽然传来了令人生厌的嘈杂声!

声音之大,如同一股冷空气肆无忌惮地涌进了小酒馆,完全干涉了原有的平缓气氛,愉悦毫不理智地戛然而止。

张二锤透过大开的窗户往外张望。

伴随着一声暴烈的吆喝,强健的四蹄立刹响起了有力的摩擦声。很快,两辆巨大的马车便首尾相接、恰到好处地停在了茶馆边上。停稳之后,铸铁车身仍在仿似要当场散架般哐当作响。

罕见的动静,顿时惊慌了街上的民众,惊乱了道旁的挑子。

残旧豪车的引擎——已端庄肃立的两匹老马,龇着牙,傲立原地,有着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细细端详甚至可以想象到,它们在年轻靓仔阶段是如何的英姿勃发,日出撒欢,日入嘶鸣,散漫而有价值。如今虽形态已有些偏颇,但被废黜为盘中餐之前,它们仍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剩余价值。方才那个漂亮的甩尾式侧方停车就很好地呈现出了它们的全部魅力。

矫健得让张二锤暗暗咂舌。

老练的马车驾驶员同样毫不腼腆,与老马相互印证了彼此的衰迈气质。但他能将一架半报废马车利落地开出叱咤风云的架势又不失皇家方舟的绅士,可见是个高精尖好手。

这是人马车浑然合一的境界。显而易见来者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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