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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品位与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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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将消逝的余晖将长月山上空雨后的残云染出一片暗红。

晚膳的时间不长,但给了太阳足够的时间落山。在师徒俩坐在庭前之时,天上最后的烟云一溜被风吹跑,没留任何痕迹。夜幕已悄然降临。多竹居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喧闹声也暂时消失。星光在藏在黑暗背后颤抖,随时点亮。

张二锤终究还是从福伯那磨来了一坛酒。当然,是许诺了只他张二锤一人独酌的条件下拿到的。可酒转头就到了老头的山桃木雕花小桌上。

福伯心眼通亮,自是早知如此,桌上还有他吩咐准备的青葵凉拌山猪耳。老头的小酒杯收了起来,显然是相信大碗更适合对饮——能喝得更快更多。

“张二锤,我记得我已三番四次强调,不要再穿这一分裤了!”老头忽然怒斥道。他这才留意到张二锤的衣着。“你跟裸奔有何区别?丢不丢脸?做人要体面!”

老头猛地灌了一碗酒,喷出的浓浓酒气中饱含嫌恶。

“凉爽舒适才是衣物的第一功能。三号山头无遮无挡,溽暑蒸腾,难受非常!”张二锤满不在乎地嘟囔着。

盛夏刚入头伏,炎热已经提前进入了它的事业黄金期。

“多竹居有多竹居的文物法度!你这种丑陋行为无异于剜肉医疮,得到的只是凉爽的幻觉。”老头慢慢地抬起头注视着张二锤,自律严谨的眼里仍染满鄙夷之色。“殊不知却足以让体面全家一齐扫地!”

张二锤只当没听见,边继续抱怨边往老头的碗里倒酒,借此堵住老头的话头。

“对了师父,你刚才饭桌上想说什么?”他似乎方才想起先前的事情。

老头的表情和他端起酒碗的手同时一愣,顿时忘了他刚准备教训一番的话。

“就这反应水平,你这辈子就只配跟山猪玩玩了。”老头嘴唇嚅动,眼睛乜斜。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被灼伤了,要努力避过张二锤那一分裤。

张二锤目光停留在酒坛之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想到山猪的狂野,忽然记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师父,我有一事一直搞不明白,想不通透。”

“讲。”老头会意地被张二锤岔开话题。

酒通常排在第一位。他又满上了一大碗,优哉游哉抿了一口,爽朗地啊出了声。

“明明我们的日子风雨飘摇,俭薄不充,甚至可以说穷到出汁,已每况愈下,我们为何还要用那么多的家仆、丫鬟?”张二锤顾不上转弯抹角。他停住手头动作,向老头疑惑的眼神,等着这个一直都困惑但没有问过的问题的答案。

老头顿住片刻。眼神不由自主闪烁着,他似乎并不情愿搭理这个问题。

“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设或三病四痛,身旁没个贴体人,可如何是好?“老头边说边轻拍了两下他的腿脚。他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又开口说道。“再说了,阿福阿查他们跟我四十多年,都是我混元门的好儿女,都是亲爱的家人。”

那是老头十年如一日从未放下的养生秘笈,如嗜酒般不可或缺,时刻翻看。

他每次看秘笈的眼神都充满暧昧,像是在看一本未经删减的非法色情小说。但秘笈讲的都是什么疗伤排毒、保持年轻活力、如何恢复损耗的生命精元之类的东西。

张二锤亦曾偷偷翻看过,却没发现有什么真正精华之气凛然于秘笈行墨之间,浪费时间,简直多余。记得有一次老头照着秘笈抓来一窝马蜂,说是让马蜂蜇一天大腿便可以排毒,结果病腿被蜂蛰得伤上加伤不说,一张老脸还被蜇成了花斑大屁股。

张二锤对这养生全无兴致。本来时间流逝的哀伤,就还远远未在他身上苏醒。眼下,他显然更是不相信老头给出的奢靡理由。

“家人?”张二锤脸色僵硬了一下。“小蝶小柳小翠小花小稚小香她们呢?”

“她们跟着阿福阿查也已十多年,乃是他们至亲的家人,亦算不得婢仆。”

张二锤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听老头的口气,似乎这一切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细考的事。他不禁陷入了深思。

“这些话,听上去就像是一种无力的狡辩。”张二锤假笑一声,因为难以置信而又再度沉默。困扰多时的问题在这一刻看来,竟然不是个问题!

老头翻了个白眼,趁机又是一碗下肚,他也一声不吭。

星光藏在云雾背后,更浓重的夜色推门走进了多竹居。前庭里装上了防水的落地景观灯笼,此刻亮在弥漫的夜色中,气氛氤氲得刚刚好。酒气随着雾气浮动,弥漫在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在这微湿的静寂中,张二锤听到了虫鸣。树上的石斧鸟也突然扑起南风,卖力献上夜曲。音色嘹亮,全然不顾沉默的可持续发展。白日里有太阳的时候,可未曾见过它们把生活过得如此欢乐。

“你既然不相信,那我告诉你更深层次的原因。”深山里的夏夜竟有些微凉,老头瞅了一眼张二锤敞开的衣襟,然后摸摸衣扣,从容地紧了紧衣裳。

他的声音低沉冷静,说话的时候,石斧鸟也安静了下来,仿佛也与张二锤般期待。

“这么说吧,这是人生该有的品位。”老头稍作犹豫,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品位?什么锤子品位?”张二锤扫了一眼老头人五人六的样儿,夹了一块山猪耳丢进嘴里,边嚼边问。就着窑春咽下去的是猪耳,随着酒气涌起来的却是更大的疑惑。

“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再穷困落魄,莫丢了仪式和礼节。此乃人生该有的气度和规矩。”

张二锤目瞪口呆的神色,几乎陷入了更加不可思议的地步。

“老头,你不总说自己曾是一个浪荡的江湖豪侠?何解竟还有这般繁文缛节?”

这句话委实过分。老头微微皱了皱眉头,脸色沉了下来。

“你莫以辞害意!我说的是浪荡江湖的豪侠!”老头激动的声音像是吼了起来一般,他合上了膝头的秘笈,把酒碗轻轻放在桌上,紧挨着那坛酒。

“不都一样……”

“越是动荡放纵,越要束身自修。人活在世,很多事情就讲究一个仪式,使平淡无奇变得值得、变得可期。”

“自修?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跟你眼下的生活是两码事。”张二锤嗤笑一声,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这等陈腐旧制,早该涤陈薙冗了。”

老头愣了一下。脖子上有松垮迹象的皮肤似乎也在微微发抖。

“这叫食古而化!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自然要循常习故,规行矩步。贫而乐,富而好礼,只是本同末离而已。品位与生活有机融合,进而方能运筹江湖纵横天下!”

老头说完默默长出了一口气。一扭脸,目光投向一侧。

“罢了,懒与你作无谓之争。你只需了解,我纯粹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生就一副少爷相,自小爷饭娘羹,他朝独闯江湖,你如何经得起生活的摧残?我想,要是无人服侍,你莫说长大成人,怕早已化作山野间的一坨瘦猪屎了!”

张二锤一瞬间感受到了师父真切的关心和浓浓的爱意,他拿起茶桌上的抹台布掩住了脸。才准备开始流出感动的热泪,他忽又觉不妥。

“平日里大部分的苦活累活,不都是我来干的吗?”

张二锤忽然如梦初醒,哭意消散。他眼中流露的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后知后觉的震动与失望。

“你年纪尚轻,太多东西似懂未懂。不能只看表面。”老头始终耐心地回应着,脸色像敦厚老实的老年农夫,但他的笑容却似乎有些故弄玄虚。他再次给自己倒了酒。

露水深重,草地换上了黑乎乎的青脸,夜已为进入深更打好了初稿。花园中的长月茱萸似乎已进入了梦境,枝叶无意,只余凉薄微风轻撩的簌簌。

充斥着酒精热气的朦胧之中,已看不清院外的世界。

“我早已不再是蒙昧无知的小年轻,休想以这种岂有此理的废话搪塞于我!”张二锤收起了善罢甘休的神情。为了表现他的意志和行动力,他把筷子放在碗上,盯着老头。

“不就是穷讲究嘛!”

张二锤在心里大胆做出一个哲理性的推测,话语也直接就从嘴边溜了出来。没办法,他总会坦率表达自己的想法。

风吹动灯笼,飘忽的光影挑拨着他们两个人的沉默。一层夜色帘挡住了张二锤探究的目光。

可能是觉得最好谨慎地处理张二锤一直纠缠的这个问题,老头似乎没有马上开口说话的意向。他笑了笑,可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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