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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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水难一事,似乎整个五山城的人,忽然就涨了不少世面,连原先对邬蒙的恐惧,都淡去了不少,加上各大家大户跟着官府出钱粮赈灾,五山城又热闹了起来。
可就在水难那一夕之后,五山城也好,五山县也罢,真正说得上话的,从原来的几个大家族,以及南拳门、混元帮之流,变成了唯有杜家一家,毕竟杜少康在当夜可算是救下了半城的人。
如今不管是孔家大少,还是贩夫走卒,遇上了杜家人,自然得礼让三分,一来一去,民意之下,早已再无其他大家立足之地。
福来客栈的生意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景,只是如今陈爷却是乐得清闲,只管现银得利,那些算账记账的麻烦事,自然早就交给了楚知吾。
好在越站桩越松快的楚知吾,如今干起活来也是不那么费力,劈柴、生火,打扫、记账,虽说不得样样精通,但总算还是能真正帮上忙了,就连他自己,也快忘了行囊之中那许久未拿出来的烧火棍。
福来客栈前厅,恰逢午市,吃饭喝酒的人早已坐满,楚知吾与小华都忙得不亦乐乎,要不是老板娘亲自出马,这些客人怕是都要拍桌子催促起来了。
张遇春端起了酒杯,朝着对坐的彭工头笑道:“这段时日以来,得多谢彭老板,否则咱这车马行的生意,哪能恢复得这般快。”
彭工头闻言,赶忙笑着将手中筷子放下,双手捧起酒杯,杯口放低,迎向张遇春道:“多亏张老板及各位把头照拂,我一众力工兄弟才攒下了些余钱,怪彭某嘴笨,该是我敬张老板才是。”
张遇春则是故意眉头一皱,但脸上笑意却丝毫未减,假作责难道:“彭老板哪里的话,水难之后,将近一月,彭老板带着一众手足修房补路,多少个夜里都是累得直接睡在街边工棚里,这些啊,我们城西众把头都看在眼里,今日,虽是我做东请彭老板吃饭,可咱城西的生意,那保管是陆续有来,不过这一点心意,还请彭老板收下。”
说罢,张遇春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布袋,鼓鼓囊囊,就放在桌上,往彭工头那边推去,彭工头自是想要推辞,两人正互相客气时,老板娘却突然出现,手上拿着两壶一般难见的好酒。
张遇春和彭工头一愣,只见老板娘笑着将两壶酒放在桌上,然后朝二人说道:“水难之后,小店能恢复得这么快,都是仰仗了各位把头,今日奉上两壶小酒,聊表谢意。”
张遇春一愣,思索了片刻才笑道:“老板娘,你这客栈既无修补,又无货运,咱即便是想帮,也帮不上什么,这两瓶酒啊,还需记在账上。”
老板娘却是故意将脸一板,说道:“张老板莫不是看不起我这小小客栈,咱城西恢复得这般快,大家有饭吃有工开,多亏了各位把头,今日是二位来了,我请二位喝酒,他日其他把头来了,小店当然也是照请不误。”
张遇春和彭工头相视哑然,这才笑道:“那是我说错了话,便谢过老板娘了。只是不知,待会这饭钱,能否打个折扣?”
老板娘哪能听不出张遇春的玩笑,当即笑道:“想得美!小女子不打扰二位了。”
说罢便回了柜台,彭工头见此,这不再推脱那小布袋,朝张遇春抱拳道:“那彭某就代众兄弟一道,谢过张老板,改日有机会,还得再去谢过其他各位把头。”
张遇春却是笑着摆手道:“彭老板你这可还有好一阵要忙的,再说都在这地界上讨生活,又谈什么谢不谢的,真要谢,怕是我等都得带上家眷去那杜家别院道谢才是。”
见彭工头真的仔细思量,张遇春赶忙又找补道:“玩笑,玩笑罢了。如今杜家别院的门槛,都快被咱五山百姓踏破了,哪里还有功夫接待我等及家眷,还是莫给杜大少添乱了才是。”
彭工头恍然,一边点头称道:“那是,此次大难,真的多亏了杜家,否则那日大水穿城而过,死伤的,可就不止这么些人了。”
说罢,彭工头又提起酒杯,敬了张遇春一杯,两人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慨,也有些为逝者扼腕的唏嘘。
午市做完,将前厅桌椅都收拾好的楚知吾,才又从后厨里端上几道菜,跟满头大汗的王阔一起,来到了前厅。
也许是今日生意火爆,老板娘开心,才在陈爷的首肯下,从柜台上拿出了一壶酒,恰好在座几人,一人一杯,不多不少。
众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忙活了半天,慢慢吃起菜来,陈爷端起酒杯抿了抿,微眯的眼睛睁开,眼中都是止不住的笑意,楚知吾这才知道,原来陈爷也好这杯中之物,只是平日里竟是一口也不曾喝过,不禁让楚知吾又佩服起来。
陈爷一边咂摸着嘴,一边笑着说道:“原以为那邬蒙下山,五山城里怕是再无好光景了,又逢连日暴雨,水患成灾,再大几分,还得流离失所,不成想那杜家坐大,却是否极泰来,这些日子虽不是我亲自记账,可看到楚小子这账目,当真是令老头子我赏心悦目啊。”
王阔擦了擦额角的汗,端起杯子对陈爷遥遥一敬,说道:“陈爷切莫这般感慨,好日子可还在后头呢,届时还有得您感慨的。”
一句话说得陈爷是眉开眼笑,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好日子还在后头。”
楚知吾却仍在想着,这杜家起势和这些事情发生,也太过凑巧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老板娘一眼,就瞧出楚知吾还在琢磨,也不打断他,只是端起杯子提高了声音问道:“楚小子,你可知当今皇帝,姓甚名谁?”
楚知吾闻言一愣,摇了摇头,却又听老板娘问道:“那你可知如今国策,是何用意?”
此时楚知吾却是心道,我连国策是什么都不知道,桃姐该不是要拿我逗闷子吧?楚知吾继续摇头。
老板娘仰头喝下小半杯酒,又笑着说道:“我等只顾得上自己这小日子,既认不得帝王,又管不到国策,杜家也好,其他几大家也好,谁人让五山百姓过得舒坦些,五山百姓便会念他的好,是也不是?”
楚知吾怔住了,但思索片刻后,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百姓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谁能给他们安稳,自能受百姓拥戴,楚知吾不觉得这有错,可楚知吾却始终认为哪里不对,当下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只觉辛辣,借着酒气上涌,便问道:“我知难得糊涂,不该过分计较这些大家背后苟且的细微处,可若大水真是杜家引来,死伤的恰好是我等的家人朋友,那又该如何?”
老板娘笑意丝毫未减,再次仰头,喝完杯中酒,将酒杯在桌上轻轻一定,接着斩钉截铁道:“那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纵使他手段再下作,他人承其恩惠,得其利益,当然不会跟着你一道,因那些手段就同仇敌忾,说不得还要怨你多管闲事。”
此刻陈爷也是突生豪气,一口干尽杯中酒笑道:“好一个难得糊涂,你小子说话,倒跟个读书子似的,只是读书子做事,往往力求无错,谨慎再三,还须借由大义,孰知天下众人,又有几人懂这大义,或者又有几人,不为利益,求这大义。”
楚知吾将老板娘和陈爷的话嚼碎了,细细琢磨,一时间整个人愣住了。
老板娘像是喝得太快了,打了个酒嗝,但却眼神中有了两分醉意,看向小华问道:“小华,若是有这么一个人,对全城人而言都是好人,但于你却是仇敌,你会如何?”
小华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当然是有多大仇,出多少气,于他人好,与我何干。”
老板娘笑着点头,再问道:“若是你知此人手段肮脏下作,可偏偏表面上是个好人,但又于你无害,你当如何?”
小华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后说道:“若有违律法,自该有律法处置,若有违人道,自该有市井谴责,可既未曾害我分毫,我又何必记挂于他。”
听到小华这么说,愣了半晌的楚知吾却突然开口道:“若是这人于大局有损,将来会有害于你呢?”
许久没开口的王阔,却是看向楚知吾说道:“大局可在你?”
楚知吾立马摇了摇头说道:“大局不在我,我也无法影响其分毫。”
王阔丝毫未停顿,又接着问道:“你行事可有错?”
楚知吾似是又愣住了,片刻后才答道:“我自认无错。”
王阔则是酣然笑道:“大局不在你,何苦杞人忧天,你既无错,又何须犹豫不前。”
老板娘也是跟着笑问道:“王阔,倘若是你,你会如何?”
王阔哑然,随即慨然答道:“我无损大局,又无错在身,即便千万人阻挡,与我何干,我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本就从心而发。”
楚知吾低声重复道:“从心而发……”
陈爷又端起了空杯,将头高高仰起,只为喝下那杯中点点残酒,之后细细一呷,满意道:“人分好坏,事有对错,我之好坏不同于他人之好坏,我看对错,也不同于他人之对错,大义也好,小节也罢,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个利己。不过有人利的是物,有人利的是心罢了。”
楚知吾眼神朦胧,跟着念道:“有人利物,有人利心……”
王阔看着楚知吾迷糊模样,声音放大了些说道:“就如水难之夜,山洞之中,任由外面风雨交加,你自是嵬然不动。”
似是听到王阔言语,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楚知吾反复念道:“……我自岿然不动……”
片刻后,一阵酥麻从楚知吾后背直冲头顶,双眼一睁,只剩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迷惘,不自觉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畅然笑道:“是我太过执着,哪里管他杜家孔家,还不是该如何,便如何!多谢众位教我一课!”
陈爷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口中,感慨道:“不过是些人生感悟,有啥教不教的,怎的,不琢磨了?”
楚知吾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摇头,等将口中饭菜囫囵吞下,才笑着说道:“心中得空,想琢磨便琢磨,若要干活,不琢磨便不琢磨。”
楚知吾话音刚落,王阔却是猛然畅笑,伸出右手拍了拍楚知吾的肩头,肯定道:“就该如此!”
老板娘则是离开长凳,从柜台后又拿来一壶酒,只是此次没问陈爷,陈爷也没有半点意见。
城南,混元帮大宅,混元帮帮主、副帮主、长老都在大厅,可主位坐的,却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眉心一颗红痣,正不疾不徐的喝着这穷乡僻壤的粗茶。
年轻人轻轻一吹,飘在茶汤面上的一片茶叶才缓缓沉入杯底,细细一品,舌尖处的苦涩一闪而逝,其后更是略有回甘,这才点头笑道:“不错,没想到五山县里,还有这么好的茶。”
穆川满脸恭谨,即便是心中喜悦,也没有丝毫表露在脸上,只是朝年轻人抱了抱拳,低头说道:“倘若王公子喜欢,不妨带上一些回莫山,偏僻乡野之茶,或能冲淡些修行寂寥。”
年轻人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再是偏僻,也比山上的要精致许多,此次下山,既是先来看看,也是为带回那件旧物,如果穆帮主还有何琐事不便出手,在下也可代劳。”
这话一出,大厅里坐着的其他人皆是喜形于色,好容易才能将笑意掩下,要知道此时的混元帮,可比不得一个月之前了,杜家势大,加上混元帮此前闭门不开,积攒多年的声望毁于一旦,虽算不上过街老鼠,但碰上落井下石的,也再正常不过了。
穆川先是故作思索,才认真摇了摇头道:“都是些乡野琐事,怎敢劳烦公子动手,只是原本该夹道迎接公子,因混元帮式微,才委屈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年轻人眼睛一转,便听懂了穆川的言下之意,当即笑着说道:“我一个晚辈弟子,哪有什么罪不罪的,只是将来师叔亲来五山县,若还是此等状况,倒是我这晚辈,做得不到位了。行了,穆帮主也莫再推诿,倘若师叔来时,五山还由其他人主事,岂不成了天下人看我莫山派的笑话,即便是小小一个五山,与我莫山派有干系的,又怎会只是个普通的江湖门派。”
穆川闻言心中大定,赶忙起身,率其余众人躬身道:“麻烦王公子了。”
年轻人淡淡一笑,堂而皇之的受了众人的礼,开口说道:“不麻烦,我随你转上一圈,打个招呼便是。”
说罢也不等穆川回应,当即站起身来,就往厅外走去,穆川也率众人立马跟上。
年轻人沿着城南一边走,穆川也一边介绍,只是年轻人脚步未停,穆川也不敢随意停步,经过了孔家,穆川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就赶忙跟上。
王垚心下笑道,有我同行,这穆川还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竟也能拉扯出个混元帮来,当真是乡野之地,无甚趣味,若是放在荆州城里,怕是早就让人吃干抹净了。
王垚转了一圈,见穆川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在一处停下脚步,穆川等人抬头一看,杜府二字正立在匾上,当然就是杜家别院。
而此时的杜家更是大门敞开,有百姓进出,也有小商小户来往,只是这进去的,不管手里拿着什么,出来时,却都提着什么,满面笑意。
王垚侧过头,眼睛却看也没看穆川道:“此处倒是有趣,我等也进去看看。”
穆川及众人当然欣喜若狂,但也只敢压下喜悦,领路道:“王公子请。”
王垚潇洒一笑,一袭青衫,当即便迈过门槛,朝杜家别院进去。
此刻杜定山正挤出一副笑脸,忙于应付到来的百姓,听闻混元帮穆帮主一行前来拜访,只得先大肆的告饶一番,将穆川登门一事弄得人尽皆知,才出了偏厅,脸上冷冷一笑,走到了这别院的正厅。
当杜定山再次堆起一副笑脸,走进正厅时,却发现为首坐着的,竟是一名青衫青年,而穆川及混元帮一众人物,都只得陪于右座,杜定山心思一紧,先是与来客寒暄一番,这才一屁股坐到,王垚对面右边的座位,既不坐那主座,甚至连对坐也不敢。
王垚倒是丝毫不惊讶,毕竟若无这等眼力,杜家又如何能压过五山县其他家族,独占鳌头,不过即便杜家再有讲究,他王垚也是毫不在乎。
杜定山更是借着催促仆从上茶的时候,让仆从赶紧去城中寻父亲杜少康回来,来者善不善他不知,只是能让混元帮上下如此的,必定不是他能与之相谈的人。
杜定山不问王垚来历,只是将他当作贵客接待,说的是五山的风土人情、美食美景,谈的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这可急坏了穆川一帮人,偏是他们也不敢开口,而王垚又不以为意,便一副这么宾主尽欢的样子,聊得畅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杜少康便赶回了家中,还未走入正厅,就爽朗笑道:“贵客临门,杜少康有失远迎,还望客人海涵。”
王垚只是偏过头去,连身也未起,便笑道:“不请自来,还望杜先生不要责怪才是。”
杜定山和穆川等人自然是站了起来,杜少康走进正厅,不过短短一瞬,就弄清了主次,寒暄过后,笑着对杜定山说道:“贵客登门,岂能怠慢,快去添些茶水来。”
杜定山疑惑,但却立马笑着招呼了一声,便往门外走去,只是在转身之前,他才惊觉,父亲竟是坐到了刚才他坐的位置上。
王垚见杜少康坐下,笑容十分玩味,开口道:“杜家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穆川等人面面相觑,根本不知王垚在说什么,杜少康却是立马冷汗就流了下来,面上堆起笑意,心中却是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