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野花何辜,招蜂引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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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林两人到了长安城郊。
走不多时,眼前就是长安城门。这里多遭劫难,不比太宗玄宗时兴盛。这里是灾乱初平,百业待兴。百姓们虽仍会苦上些日子,至此不用颠沛流离,不用丢妻弃子,就已足够安生。
林日月转了一转,这里的人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多有疲惫。
“那贵妃冤魂害人的传闻是真的吗?”
林日月一路问去,得到的回答大致一样。
其中有一个木匠说得最详细,他是端的能说会道,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这木匠道:“这事啊,还真有!我们知道的还算晚的,起初是有个人在马嵬驿听到了女子哭泣声,吓得他连夜报官。后来县太爷派人去查看,竟然是贵妃的冤魂在夜夜哭泣,闹得人心惶惶。当时正好有个临邛的道士途径此地,请他来做法事,未果;他让家家立牌位点香火,依然没能送走贵妃的冤魂。那道士屡次去马嵬驿,终被美色迷惑,被贵妃娘娘害了性命!此后在马嵬驿身死的男子不计其数。”
“师傅似乎对此事很是了解?”林日月有些诧异。
“这事早在七年前就传开,岂止我们本地人知道一二,我远在洛阳的亲戚都有所耳闻。”木匠微带得瑟之意,说道。
林日月他们也是在洛阳城外得知的这消息,看来除了她二人,其余百姓对这事都有所了解。林日月脸上略显尴尬,真不该多余这一问。
不过林日月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林日月问道:“七年……既然大家都知道,都应远远躲开才是,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白白丢了性命?”
木匠听了林日月这疑问,似是幸灾乐祸,笑道:“人人都知道,可总有人为一时色心所诱,非得去贵妃娘娘那里一亲芳泽,而后为其所害。”
木匠所言,吴心奇自然能理解。为情色所困的英雄男子已多矣,遑论这些乱世之中的凡人。
但林日月绝难相信,她在前去马嵬驿的路上,对吴心奇问道:“这世间真的会有这么多痴傻的男子,明明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一面之缘,却为了满足一时色欲而舍弃自身性命,还趋之若鹜?”
“当然会有,越是乱世之中,这样的人越多。人生本就兴致乏乏,要是迟迟寻不到心爱之人,沉迷在色欲之中反倒是一种解脱。这便是情与色的区别。情,色二字本不应分开,奈何他们还没有像我一样遇见我的月儿,不曾体会到真情的可贵,就沉溺在色欲之中,如何能不走向极端?”
林日月眨了眨眼,俏皮一问:“你这么说……遇见我,对你有这么重要?”
吴心奇直白回道:“当然,对我来说。”
林日月脸上微红,“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你是我的锁。”吴心奇十分正经地说道。
“是阻碍的意思吗?”林日月脸上微有不解。
吴心奇紧紧盯着林日月道:“是责任,是我可以欣然接受的命运。”
“你也就会说这些哄人的话罢了。”
林日月红着脸跳着跑开了。
已近亥时,夜色将晚。马嵬驿近在眼前,女子的泣声近在耳边。
随着两人走进驿站,他们也听出那泣声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些断断续续的经文,乃是道藏中《太上妙法本相经》里的一段:
“……无肉可爱,无骨所重。不强不弱,唯化为用。行之则有,废之便无……光而不耀,静而不寂……誉之不荣,毁之不辱,奉之不贵,却之不损,恭之不益……不损不益,淡然无为也……”
两人急走了几步,只见佛室内一女子:娇颜柔体,体态丰满,坐而垂泪诵念经;肤若凝脂,指若青葱,掩面而泣太多情。
贵妃这副姣好的面容,只是凡人所仅能见。在用了灵视符的林日月看来,这女子衣装破旧,披头散发,颈上还有一道细绳勒出的血痕。
林日月眼中明亮,心下叹息,贵妃本无罪,君王误江山。她轻声对吴心奇说道:“看来是有的谈了。”
吴心奇若有所思道:“那可未必。”
林日月轻哼一声,撞开吴心奇,上前一步道:“贵妃娘娘可否先止住眼泪?”
那贵妃没有反应,仍诵着经文。
“贵妃莫非故意视我于无物乎?”林日月有些着恼。
那贵妃诵着经文,两耳不闻身外事。
“人间贵妃,身既已死,为何不去转世?”
林日月这次用了传音术,这声音犹如山寺钟声般沉重威严,惊醒了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这才看到并非悄无声息出现的二人,她眼神中显露出畏惧之意,双臂护在胸前,语气娇软无力:“你们也是来侵犯我的吗?”
“怎么会?你没看出来我是个女子?”林日月看到贵妃那如惊弓之鸟的姿态,心中怒火顿时熄灭,惟剩怜意。
“那他呢?”贵妃娘娘指着吴心奇道。
吴心奇看着那娇弱凄惨惹人疼爱的贵妃,略有窘迫地摇了摇头,“在夫人面前,我怎会轻薄于你?”
“你的意思莫非是,我不在你就可以?”林日月踩了吴心奇一脚。
林日月自觉不及杨贵妃倾国之颜,见吴心奇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心中有些吃味。
“说的什么话!我那有你想的那么坏!你这人,刚才还心疼可怜人家,这又为一句话吃起人家的醋来!”吴心奇搞不清林日月是何出此言,但也受不了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责怪,狠给她脑袋上一个暴栗子吃。
林日月吃痛,惊叫一声,虽觉得自己实在无理,不好发作,依然红着脸道:“我不管!你一直看着她,就是你的不对!”
好!又是这样无理取闹!
那就不必再去争辩,说什么“哪里有什么一直看着”了,现在的林日月是不会听的。
吴心奇与林日月相处多日,早知她若耍起性子来,就是真有火气。她发起这无名之火,要是吴心奇跟她抵回去,那就是没完没了。眼下还有正事要做,没有时间跟她搅缠,权且再忍她一回。
吴心奇只得无奈道:“好好好!我不看她行了吧?”
吴心奇倚着林日月充满劲力但却稍瘦了些的大腿坐下来,闭上双眼道:“既然看不得,我也不说话了,你自去与她交谈。”
林日月撇嘴道:“有什么难的?”
林日月再看向贵妃娘娘,她此时已整理好衣物,站起了身,满目艳羡之色。林日月知道那眼神是对她二人间感情的羡慕,一时间自身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同情贵妃。
这贵妃可是遭了皇帝的抛弃的。生前尽享荣华富贵,死时却凄惨的多,也是一个可怜人。
贵妃问道:“你夫妻二人和和睦睦,怎的一起来我这里?我这里只有经书,可没有供你夫妻二人玩耍的去处。”
“贵妃莫恼,我二人来此地有些缘由,却不是玩耍来的。我二人听了许多传言,说是长安有你这个女鬼在,害了许多浪荡子的性命。我二人一路问询,奔波了千里,这才赶到此地。本意自然是来度你,不过看你灵智尚存,不像是那传言中会害人的恶鬼。”林日月颇有些不解,这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女鬼分明是可以交谈的,也不像是个凶厉的恶鬼,怎会存心害死许多人?
“是的,我没有害人的,是他们来欺我侮我,平白害了他们性命。”贵妃非哭他人,乃怜自身。
生人与阴魂交合自会阳精大泻,阳魂受损,极易尽失阳气,身死而成阴魂。林日月懂得,吴心奇也懂得,所以她二人现在一生一死,一个是活人,一个是阴魂,她二人纵是有仙人修为,都不愿轻易尝试,还得等到吴心奇还魂于尸之后,才有的商量。
但那些凡人却胆敢如此肆意妄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能阳间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那么值得留恋的一个地方,尤其是跟一个美艳的女鬼比起来的时候。
林日月心想,或许是之前的乱世带给他们的伤痕太大,俗世之中难以愈合心中的伤疤,非得寻求一死,反倒心静了。
林日月暗自叹息,盛世始终不能长久存在,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吧?
盛世之后反而成了一个最大的乱世,这真的很可悲。甚而让人不敢去想象这乱世后的是什么,会是另一个盛世吧?但之后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更长久的乱世?这实在让人心生无力之感。
实际上,中平之世就会让很多百姓满足了。
林日月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将无关的思绪一扫而光,林日月说道:“尽管是他们自寻死路,错在他们,你难道没想过离开这里躲起来,别让他们找到你?还是说你跟某人一样,因为尸身在这里,所以你也被困在这里了?”
贵妃停顿了片刻,回道:“不错,我是被困在这里。”
“那就说出你尸身所在,我帮你烧了它,好让你转世超生,就此解脱。”
“不用你帮忙。”贵妃道。
“如此,你岂非还要再害人?!”林日月急道。
“难道我不是受害者吗?”贵妃有些委屈。
“你既反抗不了他们,还要留在这里,不是早晚再招来登徒子,害了他们性命?”
“这次又是我的罪了?”贵妃似是想起了身前事,落泪点点。
“不是你的罪!可是你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害人吧?”林日月声音略高了些。
“既然我无罪,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这……”林日月急得不行,“怎么就跟你说不通了呢?”
林日月看了眼大腿旁的吴心奇,他还在闭着眼,轻声哼着前几日她唱给孩子们听的歌谣,颇为自在。
林日月暂时放不下脸皮去求他帮忙,只踢了他一脚。
吴心奇闭着眼扭过头来,“要我帮忙可以直说。”
“哼,谁说要你帮忙了?”
林日月见吴心奇不肯睁眼,那就是非得让她认错了,林日月如何肯在这种小事上低头,着恼地拒绝了吴心奇。
林日月细想片刻,终于觉得能说服贵妃,又开口道:“你若不知也便罢了,可你明知留在这里,还会继续害人,偏要留在这里继续害人,怎么能说自己没有错呢?”
“第一个人伤我辱我,害了他的性命,不算我的过错。怎么多几个人伤我辱我,害了他们的性命,就是我的错了?”贵妃问道。
“这……”林日月有些迷惑了。
是呀,怎么一个不算,多了就算了呢?由一到多,就会出现什么变化……吗?
“可是你知道你会害了他们。”林日月无力地辩驳道。
“在我看来可不是我害了他们,是他们自去寻死。他们就算不死在我这里,还会死在房梁上,墙角上,泥坑里。”贵妃轻笑道,“倘若一个房梁上吊死了百十人,你是否还要去追究那房梁的过错呢?”
林日月被驳倒了,她脸色在红白之间变换不停,压低了头颅,“我不知道。”
贵妃在“她自己有没有错”这一节上游刃有余地辩赢了林日月。林日月明明知道贵妃有错,却不能说清楚为什么贵妃错在哪里,这样,她就败下阵来,竟有些认同了贵妃的说法。
按贵妃所言,她只是其他人寻死的工具而已,至多,也就是个好看些的工具。这样看来,错全在那些寻死的人身上不是吗?
林日月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挫败感。辩不过诗人,辩不过长老,现在,连贵妃也辩不过。
吴心奇心中暗笑,月儿还是书读少了,故此不善言辞。
他见得林日月神色沉郁,似要落泪,忙起身抱住林日月,揶揄道:“情愿向别人低头,不肯向夫君认错是吧?”
明明是该安慰林日月的时候,吴心奇又一次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林日月本来还忍得住,这下眼角红红,几乎哭出声来,“要你管!”
“乖,夫人乖,外人面前这个样子像话吗?”
“我这个样子给你丢脸了是吧?”仿佛是破罐破摔,林日月哭得更凶了。
“哪里的事?我知夫人爱哭,那就多哭一会儿吧。”吴心奇替林日月拭去泪珠。
“谁爱哭了?!我才不是!”林日月拨开吴心奇的手,自擦了眼泪,强自忍耐下来,收住了声。
吴心奇心中暗笑道,果然要对付夫人,还得是激将的法子才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