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雨虽宽 第六章 为天地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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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陈青山六十年前离开二人后,徐清与宋栖云还在白鱼镇生活了三十五年。
徐清那时的修为已至第三境。
后来与宋栖云分别,便游历江湖。
徐清走遍了大庆的每一寸土地,看到了许许多多底层百姓举步维艰的生活,不,已经不能叫生活,而是活着。
他的儒家修为仿佛没有了瓶颈一般,进境神速。
但他却越发觉得无力,无力于自己太过弱小。
他看到西土那群“吃人”僧人的倒行逆施之举,却无可奈何,他的耳边至今回荡着寺庙中皮鼓的声音。
他看到地主恶霸压榨农民,甚至放出家丁、恶狗给这群不知所谓的贱民一点教训,他想要出手,可那群地主豪绅却受官府的保护。
他看到邪修屠杀一郡百姓,寸草不生。
他的心境却一次次的蒙尘,最终开始剧烈震荡起来。
儒家修的到底是什么?
徐清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儒家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
儒家说,“为民请命。”
“达则兼济天下。”
徐清十分迷茫,心中一团乱麻,他搞不清楚儒家到底在修什么。
他在一路上同样遇见了很多儒生,儒士,甚至是儒将。
他问他们,为何学儒?
“当然是为了写出天下第一等的道德文章……”
“为了翻身做官,不愁吃穿……”
“为了统帅三军……”
“为了光宗耀祖,掌权敛财……”
“……”
徐清苦涩无比。
这是读书人应有的风骨吗?
这是儒家应有的行为吗?
呵,儒家言“舍己为人”,可自春秋时那位儒家圣人死后,又有谁肯为别人而“牺牲”呢?
古往今来名垂青史的硕儒,比比皆是,可绝大多数不都是在印证“舍人为己”吗?
徐清迷茫到了极点,儒家应该是这样的吗?这好像与自己那个世界的儒家不太一样,那自己为何学儒?
朝堂之上的清流可不少,不过都是些借名声而求财罢了。
或有求万世之美名的人,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都是些胸中虽有千言,笔下却无一策的腐儒,有几个儒生是胸怀天下,心有苍生的人?
徐清愤懑,疑惑,迷茫,散尽儒家修为的他仿佛一句行尸走肉,沉默不语。
青天之上。
一只巨大白鹤展翅而飞,上面站着三个人。
此行的终点正是东海圣人楼。
自三人出发起,青衣小道士便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鹤背的最前端,闭目养神。
小道士自从幼年时被师父带上蜀山,便从来没有下过山。他在山上修行,陪伴他的只有那棵松树,几十年如一日,并不觉得枯燥无聊或是烦躁,他认为这很正常,人活着就应该如此,顺应自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循环天道法则。
小道士修炼天赋极佳,是蜀山有史以来进境最快的人,比之一百年前独领风流的那位剑神强上更是数倍,二十岁便已经登上了那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巍巍高楼。
他从来不想去管那些凡人的事情,更不会因为那些凡人而生出怜悯,当然他并不认为一切都是那些凡人咎由自取,可他仍然不会去管。
没有原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宋栖云将剑丢入大雪之中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徐清没有问宋栖云为什么,但他心中隐隐已经猜到了答案。
此时雪已经停了,云端之上,俯瞰山河,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才是天。
白鹤之下。
银装素裹的大地万物,仿佛白玉雕砌的龙宫,纤尘不染。
如此江山美景,却不知道又有几人能宁静赏景。
过了一日。
白鹤身形下降,落在一座巍峨的高楼前。
圣人楼!
圣人楼坐落在蓬莱仙岛上,与世隔绝,非九境修士不得踏入,而邪修则是蓬莱仙岛方圆九百里不得进入,若硬闯,则会被圣人楼当场震杀。
而自古以来生活在这座岛上的百姓每个都善良淳朴,勤劳热情。
“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小道士开口道。
“好。”
徐清与宋栖云走入圣人楼中。
“哗!”
二人刚一踏足楼内,眼前便出现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慢慢逼近,缓缓吞没二人。
下一刻,徐清出现在一个空间内,宋栖云早已消失不见。
此处看不到边际,没有土地走兽,没有天空飞鸟,脚下就是如同镜子一般的水面。
徐清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一座看起来应该生长了无数岁月的桃树。
桃树下有一个人,席地而坐,面前是一座棋盘。
徐清走上前去,静静注视着眼前之人的模样。
这是一个男人,身穿白衣,披头散发,正襟危坐在棋盘前,眉头紧锁,手拈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男人闭目锁眉,一动不动,仿佛木头人一样。
徐清不懂下棋,他就默默地注视着男人,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徐清不知道他究竟站在这里多久了,但他估计应该有一天一夜了。
终于,男人睁开的眼睛,一脸欣喜的落下手中棋子。
“找到了。”
随着男人棋子落下,那棋盘仿佛活了过来,流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
那颗桃树上,忽然开出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
那男人在这一刻,仿佛终于看到了徐清,讶异道:
“又来人了啊。距离上次那个喜欢背个木剑的青衣小屁孩才过去多长时间?这破楼该不会年久失修了吧……”
听着男人的小声嘀咕,徐清的表情十分精彩。
小屁孩?
背个木剑?
青衣?
……师父?
徐清脑海中陈青山高大的形象有点坍塌。
男人看着沉思的徐清,忽的一笑,“来吧,小家伙,坐。”
回过神来的徐清,连忙坐在男人对面。
“前辈,请问这圣人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徐清问道。
“你说这座破楼?我也不知道,从我来到这里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来一些天资非凡的人,来这里感悟大道,从而破境。”男人道。
“前辈是谁?”
“不知道。”
“前辈为何在这里?”
“不知道。”
“……”
徐清脸色阴晴不定。
男人摸着胡茬,一脸玩味的看着徐清,道:“你是个儒修?心境破碎么?真有意思……”
“小家伙,我且问你,你知道何为儒道吗?”
徐清眉头皱起,小声试探道:“书写锦绣华章。”
男人摇了摇头。
“建功立业。”
男人同样摇了摇头。
“为民请命。”
男人笑了笑,最终还是摇头。
徐清有些迷惘,“那是什么?”
男人笑容和煦,轻声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这些是儒道吗?是,也不是。”
徐清沉默。
男人又问,“何为儒道?”
半晌后,徐清抬头,看着男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男人身躯也一震,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后笑道:“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徐清缓缓低下头。
男人又道:“不要管别人怎么做,你若是真的心怀苍生,又为何会动摇呢?”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错吗?当然没有错,试想救人不成,反而还将自己搭进去,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吧。”
“虽然我不知道那句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儒家修为散尽的原因就在于你并没有真正明白何为儒道,或者说你本身根本就不明白你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义。”
徐清身躯一震,他低头看着水面中的自己,迷茫至极。
六十年前,他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个世界,以小乞丐的身份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他在原来那个世界对儒家思想推崇至极,他以为儒道就是他理解的那样。
现在眼前这个男人却说他根本不明白。
一望无际的湖面,忽然飘过一阵风,桃树落下零零散散几瓣桃花,落在水面,又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