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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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前世看过一幅图画:画中描绘了一个秃顶的男人在风雨中站着,眼睛望着头顶布满乌云的天空。他身后有几个助手,其中一个扯着一根长线将风筝放上高空,被雨水打湿的长线上挂着一把金属钥匙。
当闪电击中风筝时,电流顺着风筝线传导而下,那个秃顶男人伸出一只手,接近钥匙,两者之间有类似电流的东西闪过……
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个被印在100美元钞票上的秃顶佬,便是风筝试验的主角。
但这个试验即便是真的,也肯定与流传的版本大不相同,因为那种闪电的直接雷击,足以让任何人当场毙命。
后世有人重复过这个试验,试图证明这是谣言,任弘还看过那节目,最终证实,即便确有此事,真正引下来的也不是闪电,而是高空中的电荷。
那便是任弘想要的东西:证明天上的电,与地上摩擦而起的电是一回事。他哪里敢亵玩闪电啊,真正的雷电1亿伏的电压,根本不是渺小人类能捕捉的东西。
准确定位雷电击中何处,这可是后世都没法解决的难题,任弘家所在的小县城电视台避雷针竖了几十年,就没见它被闪电劈中过。
至于精确引导雷击……这种气候武器如果明出来,一定是21世纪最伟大的武器之一。
而放个风筝就会被劈中的几率,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可即便如此,任弘仍收到了无数或好心或恐吓的告诫。
“雷将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
“电字通申,申者,神也!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君子必衣服冠而坐,岂敢以飞鸢亵渎之?”
连苏武也劝他:“道远,你也说过,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时犯杀人,作《雷虚》批驳博士儒生即可,何必让人以身犯险,若是不成,恐怕会身败名裂,甚至遭到朝廷惩处啊。”
但任弘还是决定完成这个试验。
因为人类以后的所有成功,都来自这些在儒生、官府看来全然没有意义的蠢事啊!
“就让我做那第一个蠢人吧。”
只是在试验开始后,任弘和支持他的杨恽等人,却遇到了很多困难:制作能飞足够高的风筝,足够合适的风筝线,重金征募愿意不惧怕雷电,愿意冒这个风险且要家世清白的勇士。
这一切都凑齐后,还得不断在长安周边追逐乌云。
再加上此时是寒冬腊月,更增加了试验的难度,即便风筝线被打湿,也会很快冻住。风筝上的水汽被冻结,变得越来越重,所以任弘方才才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带着少数几个人悄悄试验时,其实已成功过一次,顺利导下了高空的电荷,用牲畜去触碰过,远到不了电死人的程度。
但当众试验时,却整整失败了五次,要么是老天不帮忙,要么是风筝飞不高,坠落下来,得不断换风筝才行。
几天下来,任弘请木匠赶制的十几架丝绸风筝已经告罄,而长安周边也在渐渐转晴,若今日再不能成功,恐怕就要拖到春夏了。
可儒生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将任弘的失败大肆宣扬,而朝廷迫于压力,或许也加以惩罚。
任弘只能凝望天空,暗暗向伟大的地球母亲祈祷:“我不敢亵玩闪电,只再向你求一点点微不足道,万分之一的电荷而已。”
乌云积累了很厚,迟迟未落下雨雪,虽然天上未曾有电闪雷鸣,但空气中已产生部分电荷,使微微湿润的风筝线明显地带上静电,风筝线上挂着的那两颗钥匙在吱吱作响。
这是不错的消息,任弘他们注意到了这一幕,起身走了过去,原本还在嘲笑任弘的儒生们也陆续站起来,紧随其后,夏侯胜的弟子贾捐之,学公羊春秋的刘子雍、桓宽亦在其中,他们就偏不信这个邪。
在半空中,大自然乘着夜风,召唤着她的孩子们:尘埃、冰晶和水滴,汇聚在一处。它们彼此摩擦,正负电荷欢叫着相互碰撞。很快,翻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蓝色的电光在压得很低的乌云中闪烁,照亮了昏暗的大地,旋即是震撼的雷鸣!
树林在狂风中摇曳匍匐,屈服于惊雷的威严之下,高空中的静电越来越强,当风筝被狂风吹拂着乱飞时,一些电荷顺着湿润的风筝线传了下来。
“有了!”
游熊猫是自告奋勇放风筝的人之一,在厚厚的裘服之外,依然披着那件晃眼的熊猫披风。
和先前那次侥幸成功的试验一样,他感受到自己在衣裳下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虽然厚厚麻布手套作为绝缘体杜绝了大部分电流,但那两颗钥匙已经诡异地竖立了起来,并有电火花劈啪作响之声。
游熊猫努力操纵风筝,使其不落,又放声大笑起来,如同逮住了一个在武功县的山林中,与他捉迷藏的狡猾女子。
“西安侯,我又抓住她了!”
在任弘和涌过来围观的众人眼中,游熊猫此刻的身形十分诡异,整个人都在电荷中闪烁光,看起来像是在和雷电嬉戏玩耍,轰鸣不已的雷霆和呼啸着的狂风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众人都停在十多步外不敢上前,震惊于眼前这一幕。
专程奉大将军之命跟着任弘,想要做个见证的宗正刘德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刘病已则微微诧异,想起昨夜按照《雷虚》所言,为妻子梳时,那梳子上跳动的电光火花,天上的电与地上的电,当真是一回事么?
而微服至此,想看看西安侯能不能像西门豹那样力折愚论的赵广汉,则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每个人的三观都受到了极大震撼,而儒生博士们则面面相觑,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直到有人嘟囔了一句。
“吾等未曾见到雷电被捉住啊!”
“雷电何其迅猛,即便被捉住,又岂会被肉眼瞧见?”
任弘也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厚厚的麻布手套指着那两颗已经完全竖起来的钥匙:“它就关在那钥匙中,谁若不信,就上去摸一摸!”
跟来的十多个博士弟子、贤良文学无人上前,任弘便笑了起来:
“诸位不是号称朝闻道而夕死,为了证明道义,不惧万难么?更何况,这点电量不过是将云层上闪电的万分之一引了下来,电不死人的。”
诸儒为其所激,还真有人站了出来。
“洛阳人贾捐之,愿意一试!”
正是夏侯胜的弟子,倡因冬雷而弃珠崖的贾捐之。
身后的众人连连劝阻:“君房,别去,万一是真的……”
“然也,吾等回去之后,就说根本没看到引下闪电。”
有人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不管生什么,只当没看见,不就是那武功人周身闪过一阵蓝光、而风筝线上钥匙竖起么,上面写着“闪电”二字了?
贾捐之却摇头低声道:“宗正刘德在,未央厩吏张敞也在,跟着看热闹的数百人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事一旦散播开来,愚夫不通经术,无从分辨真伪,恐将信任弘谬论邪说。”
“若不能证实闪电不在那钥匙中,吾等师长的天人灾异之论,恐怕要遭受重创!”
他言罢毅然上前,任弘打量他头顶上的巍峨儒冠道:“不愧是贾生之后,我一向佩服贾谊,只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如今其曾孙贾君房,真的要为维护鬼神灾异之说而冒险,你就不觉得羞愧惧怕?”
贾捐之大笑:“曾祖父的学说,我比西安侯更明白,国家将有失道
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天人有感应,为人上者,他无可惧,惟此足以戒之。灾异,就应着苍生之愿!”
“西安侯勿虑,我二十年来一心读圣贤书,学经术,未曾犯一件错事,也不曾有阴过。数日来沐浴更衣,每逢迅雷雨雪,必朝服衣冠,今日出门前饮食洁净,沐浴更衣。不曾触犯天怒。”
他斜眼看着任弘:“苍天要劈,也该劈妖言惑众之辈,捐之何惧之有?”
说罢便捋起袖子,大义凛然地朝那两颗挂在风筝线上的钥匙伸了过去,准备捏住并解下它们,戳穿任弘的歪理邪说。
但下一刻,他的手就不听使唤了。
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伴随着劈啪作响的微弱的火花,一丝残存的明亮电弧,自那钥匙钻入了贾捐之的指尖,他整个人忽然抽搐后退,径直摔倒在地!
这果然是闪电的万分之一,但也远胜过那些摩擦而起的微弱电荷,贾捐之心跳都停了半拍,幸而未死,在众人呼唤下回过神来,只觉得整个左手臂都麻颤抖。
“君房,你的冠!”
在旁人提醒下,贾捐之一模自己头顶,才现自己那高高的漂亮儒冠,竟在方才触电瞬间,被猛地竖起的头顶飞,如今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被欢呼的众人踩在脚下。
而游熊猫的风筝,也终于在一阵大风吹过后,坚持不住坠落在地,上面沾满了一层冰晶,早已不堪重负。
反正没死人,众人也不关心贾捐之感受,在杨恽、张敞带头下,一拥而上,将任弘和游熊猫簇拥在中央,大声唱起《上林赋》的一段来。
“轊(è)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
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
擒得紫电兮,献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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