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奇货可居(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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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翁,昨夜当真无事?”
到了次日清晨,任弘接过夏丁卯端来的脸盆,仍不住询问。
因为天刚亮,尚冠里中就出了事。
霍氏的家监冯子都灰溜溜地出了尚冠里,车都不让坐,据说是被大将军赶回霍氏河东老家去了——走着去。
而霍府昨夜至少还死了三个奴婢,尸体今早抬了出去,里正小心翼翼地询问时,家丞只淡淡地说是:“行家法。”
夏丁卯却打死不说,拍拍自己道:“我不是好好的么?能有什么事。君子你不是不知道,老夏我看似大度,实则最记仇了,谁对我好,谁对我坏,记得清清楚楚,若受了委屈,定会找你申诉。”
君子年轻气盛,听说之前就在朝堂上和大将军的女婿范明友吵过,若是今日再为了自己的事与霍府有什么不快,那他夏丁卯真是百死莫赎啊。
好容易打了任弘,夏丁卯却背着手,转悠到马厩里。
萝卜正在养膘,吃饱喝足,刚拉了一地的马粪球。
夏丁卯前几日去人市买回来的奴仆正在铲,说起来任君对他们是真的好,三年契满自由,还每个月五百钱。
“你休息去,我来弄。”
夏丁卯笑着让奴仆去吃朝食,他则瞧着旁人不注意,夹了一团马粪球放在一个小碗里,还闻了闻。
“颜色真好啊,嗯,味也不大。”
“弄到房顶瓦片上,叫日头暴晒上七八天,就能把水分完全晒干,味也散了。”
然后就能磨成细细的粉,加点到霍氏下次来索要的那袋孜然香料里,搅合搅合,根本察觉不出来。
夏丁卯知道的,一些大人物的奴婢,因为被主人责骂,端热汤时会先喝一口,再吐点口水进去。
然后就算下次再被打骂,也无所谓了,鞭子抽在身上,嘴里却露出微微的笑。
“你个吃我口水的庸主,得意什么!”
类似的事,夏丁卯在悬泉置时,遇上那些令他厌恶的官吏,比如那个不肯提拔君子的督邮,就曾使坏过。
这是秘密,夏丁卯小心翼翼地藏着,连君子都不知道。
想到权倾天下的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不久后就要吃着萝卜的马粪烤羊肉满嘴是油,还大赞美味的模样,夏丁卯就得意了起来。
也许大将军夫人显也会跟着尝几口。
夏丁卯心情更加愉悦了,高兴地铲着马粪,还哼起了一铙歌调子。
“朱鹭,鱼以乌。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
君子那样的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业和复仇方式。
可咱们卑鄙的小人物,也有小人物鸣不平的腌臜手段!
……
而另一边,里门才开了没多久,张敞却又来登门拜访了,回家梳洗一番后,他又是一副人模狗样,笑容儒雅。
“西安侯我昨夜……没有失态罢?”
嗯你在我马面前失态了。
任弘连道没有,邀请张敞进来,昨晚张敞喝多了,宾客人多嘴杂,他们未能如愿交流,只粗略聊了几句,眼下张敞便将袖中那卷书双手奉与任弘。
“昨日西安侯说欲借阅《春秋左氏传》,我家中所藏虽然不多,但还是带来了一卷。”
任弘惺惺作态:“先贤典籍,我应该亲自登门去请才行。”
二人说着话进了书房,里面和很多有钱人家的书房一样,虽然大,却空空如也。
“刚搬过来,未来得及收书藏书。”任弘有些尴尬,请张敞坐下后,满怀期待地翻开了那卷竹简。
真是怀念啊,他前世读书时十分喜欢《左传》,起码读了三遍,而今又能一观,不知会有什么感触呢?或许又可以像读史记那样,来一篇又臭又长的读后感了,真是开心啊!
可等他解开绳索,将竹简舒展开一看后,面色却僵住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子高。”
任弘僵硬地抬起头:“你这书上的文字,莫非是……大篆?”
……
任弘能认得汉隶书,因为与后世的繁体字区别当真不大。
秦时的小篆虽然笔画字形有点怪,但任弘也能认出几成。
可这大篆,尤其是不知道是齐地还是鲁地的地方文字,早就失传几百年了,它们不认识任弘,任弘也不认识它们啊!
张敞却不以为然,笑道:“时人常称《公羊》《榖梁》为今文春秋,而《左传》为古文春秋,当然是以古文记述了!”
这《春秋》乃是孔子所作自不必说,然其经文言简义深,才一万多字,若无注释,则难以理解。而注释《春秋》的书,从战国以来,主要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家。
总之三家所做之传大不相同,公羊在齐地传播,属于齐学,榖梁主要在鲁地传播,属于鲁学。刚开始时口传要义,传了几代以后,始写成文字。
公羊偏向权变,而榖梁更为保守,在对春秋每一句话的解释上都分歧极大,随着学派扩张,双方见面就掐,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而到了汉武帝时,公羊派出了两个人才,公孙弘和董仲舒,一个在朝为白衣丞相,一个理论卓越,以“大一统”说动汉武帝。从而推进了儒学的官方化,废黜百家,表彰六经,从此公羊春秋跻身五经博士之,齐学大盛。
而因为不懂得变通迎合汉武帝,被当成异端排挤的榖梁春秋则没有混到一个博士之位,只能在野艰难展。
不过鲁学劲头依然很足,在努力向朝中渗透,如今的大鸿胪韦贤便是鲁学脑,贤良文学之。孔子十二世孙,大儒孔安国也尚在人世,反倒是公羊派人才凋零了不少。
齐学鲁学虽然打得热闹,但毕竟都是关东人嘛,当有了共同的敌人时,还是会勾结在一起。
这两家在汉武帝后期,开始因为共同的利益联合,形成了今日布满朝野的贤良文学,学术上的争端且放下,先一起打倒功利之臣,让大汉回归德政,与匈奴恢复和平要紧。
而左传比起这两家来,就显得佛系多了。
张敞道:“我所知的《春秋左氏传》乃是北平侯张苍所传,张苍传贾谊,贾谊传其孙贾嘉,贾嘉授赵人贯公,贯公被河间献王刘德立为左传博士,其子继为博士,称之为小贯公,便是我的岳翁了。”
这便是张敞能跻身进入左传小圈子的缘由。
之所以称之为小圈子,是因为左传传了那么多代,竟然还没把大篆写就的左传翻译成隶书!要精通大篆方能研读,颇有点像非得用拉丁文解读圣经一样,门槛这么高,不小众才怪呢。
据说硕大一个天下,通左传的竟不超过十个人,真是不绝若线啊。
而公羊、榖梁两家对左传这号称比他们年代更早,更贴近春秋本义的大表哥也十分看不起。
张敞无奈摊手:“公羊、榖梁两家直接不承认左传乃春秋之传,说吾等所持的,是一本《左氏春秋》,史书而已,甚至还有斥之为伪书的。”
这招是釜底抽薪,直接将潜在的竞争对手开除出春秋籍,就不怕他们来抢饭碗了。
张敞虽然因为岳翁的关系学了点,但他对扬左传没什么大兴趣。倒是对昨日西安侯家丰盛的伙食印象深刻,有心今天再蹭一顿饭,便一板一眼地为任弘释读起那些难懂的大篆来。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
“停停停!”
才读第一段任弘就感觉不对:“子高,你……这书中,难道没有断章句么?”
断章句,也就是断句,这年头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同样一句话,不同的断句,意思天差地别。
张敞有些不好意思:“不瞒西安侯,之前治《左传》者多古字古言,贾谊初为训诂,之后几代也只是传其训诂而已。”
训诂就是每个字的含义,相当于注释。
任弘开始明白左传学派的尴尬处境了:“没有章句,那么义理也不可能有喽?”
义理便是一段话里的微言大义,试图重现孔子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各个学派往里塞的私货啦。
不然怎么说儒经和春秋就是张皮呢,当年董仲舒就靠着拼命塞迎合汉武帝的私货,完成了儒家对黄老和墨家的绝杀,又一口吞了法家,实现了儒法合流。
不过他往里面塞天人感应的小心思被汉武帝识破,加上同门公孙弘使坏,遂不得重用。
“确实……如此。”
张敞点了点头,这是每个左传学派传人想要拉人入伙时的尴尬,研读经传最重要的三个步骤:断章句、通训诂、明义理,缺一不可,可《左传》却仅有其一。
再加上只能以古文大篆释读,所以即便是河间的左传博士大小贯公,只能把握《左氏》的大旨,而不能全面释读,更别说提出吸引人的义理,完成散播,进而得到当权者青睐,跻身朝廷了。
光是跟公羊、榖梁那群喷子吵嘴,他们也是完败啊。
任弘现在觉得,张苍和贾谊就不说了,之后几代传左传的儒生真是脑子有坑。
又或者,他们就没想到要把这本以史实解经之书,拿来以迎合现实政治之需,而是仅将其限制于书斋之中,独自赏玩。
“圈地自娱啊这是。”
也对,历史上,在秘府之中现完整版本古文左传,并将其扬光大,开始古文经运动是刘歆。现在别说刘歆了,其父刘向生了没?
然而任弘却并未怒其不争,左传一派越菜,他就越高兴!
“如此说来,这《左传》,如今就是个还没人往里面加水塞私货的古董花瓶喽?”
“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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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儒林传》曰: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