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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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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十一每年给师父准备的生辰礼,也只送出去过三次,其他的都珍藏在她的小木匣里,还记得入王府的第一个冬日里,他曾见过师父捧着一个冻柿子的模样,就是那样地惊鸿一瞥,仿佛刻在她脑中一般,即使朝朝暮暮、尔尔年年,也总能让她在冷峻的三秦大地感到丝丝温暖与喜悦。因而隔年她写信求母亲送来两棵柿子树的时候,阿娘问她不是不喜欢吃柿子的吗?她只好谎说是三哥喜欢。

转眼已是入王府的第五个年头,如今藏书楼西边院子的柿子树上已开满第一树黄白色的花,她想着师父要是在就好了,等满树黄花落尽,梢头结第一树果的时候,她不无遗憾地想着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直到柿子被一个个摘下,藏入冷室的时候,她为师父这次回来便可以吃到新鲜的冻柿而满心欢喜地做着等待,可是师父说好的归期,十次总有九次不作数,只有一样他做到了,就是王军从无败绩,只有捷报。但从来都没有这么久过,师父已经走了整整十九个月了,中间只有五次捷报传来。

冬去春来,初春三月的一天,我正在藏书楼上整理书籍,望着未写完的上林赋,口里呀呀隐语,“师父!”上次师父离开前,就是在这里递来捷报,说道:“本王为你准备了数年的生辰礼,你却从未开口说过一个谢字,下次师父回来的时候,试着叫一声师父可好!” “或者木易辰也可以!”我终于可以慢慢地出声,慢慢地叫出师父二字,正练习时,却听到梓鹃远远地喊道:“姑娘,殿下回来啦!”

我急急地下楼,由于太着急不小心歪倒在二楼的台阶上,连梓鹃喊我上药都顾不得,大步就往师父的书房跑去,看到眼前师父的背影时,我抑制着剧烈地喘息,缓步向前走去,等大师兄转身看到我眼中来不及掩饰地失望与惶惑时,急忙安慰道:“怎么,以为我是师父?师父在军营里。”我着急道:“为什么不回王府?”只见大师兄面露难色,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师父受伤了,怕泄露消息,才在军营养伤。”我转身就准备去往军营,大师兄急道:“去哪里?”“军营。”大师兄为难道:“你忘了,师父出征前吩咐过,不让你去军营的。”我一刻也不想耽误,只想快快见到师父,便耍赖对大师兄说道:“那是师父走之前留下的吩咐,现在师父回来就不作数了,师兄带我去看看师父吧,我担心他!”师兄终抵不过我的央求,只好答应带我一起去军营,还安慰道:“我们这次打了胜仗,师父应该不会怪罪你。”

骑马来到军营时,刚好遇见大师姐,师姐开心地拉过我的手,还不忘打趣道:“漼家小娘子擅闯军营,胆子不小!快跟我们一起进去领罚吧!”一起来到师父帐中时,只见师父正出神地对着沙盘,黑色貂裘披风遮住了他颀长的身躯,以为是师姐进来了,便问道:“寿阳的信到了吗?”原来师父在等三哥的来信,师兄师姐看着我,皆笑而不语,半晌等不到回音,师父这才诧异地回身,却对上一张委屈巴巴的脸,可不正是十一么!

“十一!”师父惊喜之余,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这是他认识的十一么?惊觉她已然能与自己的大师姐颜细辛比肩,额前碎发被悄然梳起,俨然一副亭亭玉立模样。是啊,他的十一长大了,在每个等待不休的白日与每个担惊害怕的黑夜里,已悄然出落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灼若芙蕖出渌波。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师父,嘴角含笑,眉眼间似更加明朗疏阔,一身玄色的衣衫遗世独立,身若云梦之竹,毅若棠溪之金,却是肉眼可见地瘦了,见我仍呆立在原处,只痴痴地望着他,便道:“怎么,不认得师父了!”我才急忙行礼,委屈的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大师姐感慨道:“又是一年多没见了吧,咱们这回走了多久?”

“从离开西周到现在,已经十九个月了。”大师兄道。

“走了这么久,怪不得十一这么委屈呢,看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才想起来师父的伤,“你的伤?”我伸手比划道。

“无妨,不用放在心上。”

说着便安排师姐去往寿阳运送军粮,大师兄则去到中州传送捷报,师姐高兴道:“幸好今天小师妹来了,就算我们大家都不在,也有人照顾师父了!”

临行前师姐嘱托道:“师父是中了毒箭才摔下马的,伤势严重,余毒未清,恐伤及骨骼,师父不让伸张。”让我夜里务必好生照看,我郑重地点头,向师姐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师父的,我亦嘱托师姐帮忙照看三哥,师姐说:“我在,他就在。”我学着师姐的模样也道:“我在,师父在。”

再回到营帐时,军医刚为师父包扎好伤口。

“你怎么来了?”“我担心你!”

军医在旁劝道:“姑娘帮不到什么的,这里有在下就够了!”

我不甘心离开,而且答应了大师姐要照顾好师父的,见我不愿离开,师父又宽慰道。“去你大师姐的帐篷休息吧,有军医在,你放心。”我才不舍地走了出来。

在师姐的帐篷里我还是坐立难安,想着师父万一需要喝水,伤口会不会不便,师父不让伸张,帐中此时定无人照料,便匆匆起身向帅帐走去。

想先看看师父的药熬好了没,便先来到医舍,刚好军医正要送药给师父,便央求他让自己去送,军医虽为难,但最终被她对殿下的关心打动,便答应了她!

轻轻揭帘入帐,见师父已疲惫地睡着了,眉心微蹙,定是伤口又疼了。十一不忍叫醒师父,静静在旁等候了足有半个时辰,再不喝,药就要凉了,怎么办?

她端起药碗,轻轻地拽上师父的衣袖,许是她实在没舍得用什么力气,师父仍无醒来的迹象,无奈十一只得轻轻摇晃师父的胳膊,谁知才轻摇两下,师父已反手捉住了她的胳膊,一个翻身已将她压在身下,行军之人长期在战场拼杀,时时都立于险境,警惕性自是相当高的,更别说是师父了,现在别说是她,就是一头老虎也会被他顷刻制服。木易辰看到身下之人是辛夷时,亦颇为惊讶!“你怎么在这儿?”十一指着撒了一地的药碗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木易辰将十一拉起,不忍看十一愧疚地眼神,只柔声道:“别担心,让军医再熬一碗就是了!”十一急急来到军医的帐篷,拿着空碗比划半天,说药洒了,让军医重新熬一碗,军医迷迷糊糊间只当是十一只为亲自送药碗而来。十一都快急哭了,这时只见师父拖着伤,披着外袍走了进来了,“军医,我不小心将药洒了,请你再帮我熬一碗吧!” 军医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是一碗药,姑娘怎么就急成这样了。“殿下请再等一个时辰,药熬好了给您送去!”

走时笑着望了姑娘一眼,心里叹道,这要是知道殿下曾受过的伤比此刻更凶险十倍百倍,漼姑娘的眼泪怕是要流一大瓷缸了!此刻才明白殿下为何这么多年来都坚持留在军中养伤了。

“不过是一碗药而已,迟一个时辰也没关系!死不了人的!” 十一本就难过地要命,听到师父的话,眼泪更止不住地大颗掉下来了!本想安慰她,木易辰却见她哭的更凶,此刻更是无措了,只好先带着默默不语的十一回了营帐。

师父坐在床前,十一远远地低着头立在门口,“十一,倒杯茶来吧!”十一听到师父的话,掩着泪便匆匆忙忙地找到茶杯,又见茶壶里的茶都凉了,又添水重新烧水,一时找不到茶叶,生自己的气便倔着不肯去问师父,忙乎了足有半个时辰,待到十一终于捧着一杯茶来到师父跟前,却听师父一本正经道:“等你师姐回来,我要给你师姐告状,十一怕是要渴死师父呢!”十一的脸上才稍露晴色。

“为老不尊!”

“总算舍得笑了!”

“师父,对不起!伤口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

“师父,快喝,不然茶就凉了!”说完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头垂了下去。木易辰笑而不语,喝完将茶杯递给十一。

“你快去休息吧!”

十一使劲摇头不应。军医正好送药过来,十一亲眼看师父喝下药才安心,待军医告退后,木易辰见十一已拿了蒲团并一卷书简往地上铺去。

“你这是做什么?”

“无论师父说什么,我都不走了!”十一说完坚定地看着师父。

“受伤以后,我怕病情泄露,这几日都是你师兄师姐照料。”怕师父再说出拒绝的话,十一抢着说道:“师兄师姐们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你决定了!”指着远处的坐席无奈道:“好吧!你要是累了,可以睡到那边!” 见师父不再坚持,十一开心地使劲点头。

“师父,你快休息吧!”说着十一起身上前为师父解下披风,动作自然到好似本该如此,帮师父褪去受伤手臂的外袍时,才发现先前包扎的伤口处已渗出刺目的殷红血迹,定是方才师父用力的时候裂开了,见十一盯着伤口,师父才开口道:“无碍的!”

十一担心道:“疼吗?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不用!”木易辰急忙挪开十一握着的手臂,从未见师父如此狼狈,耳朵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粉色,十一放心不下,斜坐到师父左侧,突然低头向伤口处缓缓吹着气,边吹边比划道:“我阿娘说呼一呼就不疼了!”木易辰见十一完全当自己是个小孩来哄。无奈地抬眼望向眼前一脸调皮的女孩,心似漏跳了一拍,无辜的十一却丝毫未察觉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么地亲昵自然。木易辰慌乱地收回目光,转身背对十一躺了下去,只说道:“困了,先睡了!”

替师父掖好被角,十一才挪到师父塌下坐定。师父从来都是那样地正直中和,连睡姿也是一样地雅正端方,仰面平躺于枕上,手臂则安静地放在两侧。

见丝丝微风摇动闪烁的烛光,十一起身将门口的帘子拢了拢,回来时才托腮仔细观察着师父的反应,怕他有伤在身睡得不安稳,心里念道:“今日大师兄说错了,到后日三月初三,才是整整十九个月,师父离开王府的十九个月。”试着叫了一声师父,但气息仍略凝滞不畅,等我再习惯几日,就郑重地给师父请安。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师父身旁,心里好似已被添得满满当当,此刻时光沙漏里漏出来的全是花晨月夕般平静地喜悦!不知道这样盯着看了多久,突然在心里嘲笑自己,难道还怕师父如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般就变没了不成,不知何时才歪在师父塌边睡着了!一夜梨云梦暖,安眠如溪!

翌日日影斜辉透过帐幔温柔地洒在十一的肩头,木易辰起身才发觉十一就这样歪在榻边守了一夜,久难成眠的自己亦难得一夜无梦,安枕达旦,下榻后帮她掖上滑落的白狐披风,挽着外袍正准备出去更衣,却听到十一迷迷糊糊间喊了一声:“师父。”

难道十一可以开口说话了吗?转身再查看时,却见十一已悠悠转醒,仍旧比划着说道:“师父,您起来了!”大略是自己听错了。

“十一,你去帐外请尉迟杰进来!”十一答应着出去了,少顷便带了尉迟杰一起进来。

“快去你大师姐的帐篷梳洗吧!”十一答应着退了出来。

心里担心着师父,遂匆匆洗漱完毕,仍旧来到师父帐中,却见尉迟杰正笨拙地替师父束着发,手忙脚乱间额间已渗出密密地细汗,看到十一像见到救星一般,匆匆放下手中梳篦道:“还是请姑娘来吧!我实在是……!平时都是帐中柳叔子帮忙,还请殿下莫怪。”便惭愧地垂头立于师父身侧。

“无妨,随便梳起即可。”师父轻声道。

“还是我来吧!”十一比划道。尉迟杰见状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我自己来吧!”十一开心地笑了起来,尉迟杰和师父一样,都是嘴硬,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在那里硬撑。

待十一走到师父背后,师父还强撑着。“我…可以的…”

只见十一静静跪在师父背后,已拿起梳篦轻轻撩起师父的头发梳了起来,她梳得很仔细、很轻,等到把每根头发都梳顺了,才灵巧地将头发一点点拢起,温热的手指不经意划过师父的脖际,最后在头顶挽成一个小小的髻,将发冠扣下,才算顺利完成,木易辰感觉自己的身子一直紧绷着,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连十一也感觉到师父的不适,以为师父背上也不舒服,便在背上轻捶了几下。

“十一!”木易辰暗哑地喊了一声,抓住她轻敲的手臂道:“你去看看你三师兄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十一答应着出去了,等了许久,却未见师兄师姐们归来,心里疑惑道,莫不是刚才师父害羞了!

照顾师父的这三日里,十一和军医倒是混熟了,蹲在炉火边为师父熬药时,十一忍不住问道:“师父以前可曾受过伤?”

军医看着十一,只说道:“我说了姑娘可不要害怕。” 十一点头。

“我自来西周就一直跟随殿下,这么多年殿下大大小小受伤不下十余次,这几年怕姑娘担心害怕,也都是在军营养伤。” 听到这里十一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军医叹道:“在下记得最凶险的一次是在七年前,那年十月将雪,柔然大举进犯北境,柔然将领敕勒叶兵败逼近后梁边境,挟持了当时后梁的疏宓公主,殿下为救命在旦夕的疏宓公主,被柔然的强弩箭头从背部斜穿擦过心脏,当时血流如注,是殿下自己砍断箭身,待奋力退敌军后,才肯命小人治伤,但因伤情实在太重,又确实拖延太久,当时血浆凝滞,我当时吓得不敢拔箭,还是殿下自己割断弓弦,套在箭头上将箭头一寸寸拔了出来,才算保住一命。”

军医停顿片刻叹息道:“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殿下从幼时就已征战四方,不知有多少次都是徘徊在生死门里。”

十一拿着蒲扇的手停在半空,似早忘记了如何呼吸,停顿了良久。

突然手心按在心口,急切地比划道:“师父的伤?”

“姑娘放心,现在已经无碍了,只是受伤前几年偶尔天阴下雨时,心疾发作时仍然疼痛难忍。”

“如今可都好全了吗?”

“现下已然好多了,足有两年没有发作了,大略是好了!”

军医尤自叹道:“不过倒是那疏宓公主,自此以后一心仰慕殿下,苦苦追随王军数月终是无果,听闻至今都未出阁,当年在下有幸见过这位公主,当真是风华绝代,容姿绝丽。可惜了!我们殿下……”

此时军医已将熬好的药放入碗中,将篮子递给十一。

“姑娘快送过去吧!”十一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依旧蹲在地上纹丝不动,直到军医走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姑娘,姑娘!”“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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