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胶带上的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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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什刹海,已是一片菡萏香销翠叶残。
一家四口站在银锭桥上,远眺着秋日晴空下浮烟苍翠的西山。
眉目如画的小女孩约么十来岁,虽然已是秋凉天气,她却仍然不怕冷地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
妹妹收回目光,指着不远处亭亭如她小拳头般高擎着的莲蓬,对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哥,我想要那个。”
“别胡闹。这东西哪能让人随便采的?”妹妹身后,母亲轻声呵斥,手却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
“你可别去祸害那几个莲蓬啊。”旁边的父亲也开口了,听那口气却是在警告和自己并肩站立的少年:“不要总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见谁家当哥哥的像你这么宠妹妹的?”
少年微笑不语,抬手拍了拍妹妹的头顶。妹妹抬头看向哥哥,四目相交,哥哥给了妹妹一个肯定的眼神。
于是,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少年假借上厕所遛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莲蓬,后面还跟着一个管理处的工作人员。
一阵道歉加赔款之后,工作人员终于离开了。
兄妹俩低头扒饭,佐餐的是妈妈的唠叨和爸爸的训斥,偶尔交换个眼神,却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大功告成的喜悦。
回家的路上,妹妹一直抱着莲蓬梗不撒手,脸还在莲蓬头上蹭来蹭去。
“你就蹭吧,上面那点泥都蹭脸上了。”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妹妹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两下,问:“干净了吧?”
没等母亲回答,少年抢着说:“行,挺干净。”
然而,恰在此时,眼前的一切忽然变了。
妹妹粉嘟嘟的小脸迅速消融,如同烈阳下的草莓冰激凌球。
融化后的液体蜿蜒流淌,化作殷红的血泊,血泊中是一张破碎的、血肉模糊的年轻女人的脸。
“哥,救我,哥......”年轻女人一动不动,却发出凄婉的求救声。
索朗猛扑上去,用颤抖的手轻轻拂开糊在女人脸上的乱发,语无伦次地说着:“醒醒,小莲蓬,哥来了,别怕,哥在这儿呢......”
然而,年轻女人的脸也开始融化、渐渐消失,她头下的血泊却越积越大。很快,血泊化为一片血腥的湖泊。
风起,猩红的浪迎头拍下,索朗被浪头吞噬。
水下的藤蔓缠住脚踝,用力将他拖向血湖深处。
窒息感传来,风浪声消失了,眼前的一切也都被血的猩红所取代。
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索朗有片刻的浑噩,感觉鼻腔和嘴里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
愣愣地坐在床上,索朗回味着梦中的场景。
梦的前半段是18年前的旧事。那天是妹妹谢青菡的10岁生日。妹妹生在秋风起莲蓬熟的季节,妈妈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小莲蓬。
为了给她庆生,一家人决定去什刹海秋游。索朗因为妹妹想要湖里的莲蓬,就偷了管理处的清淤船去采,结果被抓个正着。
想到这儿,索朗唇角微微上翘。但随即,心又被无尽的悲戚充满。
“放心吧,小莲蓬,哥一定会查出真相,为你伸冤。”索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着,伸手打开了床头灯。
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朗索性打开电脑,开始用甘特图对现有信息进行整理。
甘特图的横轴,也就是时间轴,起自7月21日,手机171**242打给朱长安的第一个电话;终于7月24日0点,朱长平打给朱长安的那个未被接起的电话。
甘特图的纵轴,列出了与朱长安有交集的人员,包括朱龙、岳茵、朱长平、韦成毅、丘潮生、尤丽丽、谷峰。
而后依次把每个人在既定时间段内的行踪填入图表中。
填到谷峰的时候,索朗暂时跳过这一行,又在下面加了五个角色:171**237机主、171**242机主、171**191机主、假快递员、冒牌朱长安车的司机。
等到把这五个角色的行踪也按时间填入甘特图后,索朗看着依然空缺的谷峰的那一行,心想:除非谷峰是这五个角色中的一个,否则还真想不出来,他怎么才能掺和到整个事件中来。
可如果说谷峰彻头彻尾与本案无关,朱长安又为什么会在死前发出对他的指控呢?
“是时候去接触一下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谷峰了。”索朗打了个哈欠,关掉电脑,倒头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叫醒他的是急促而执着的手机铃声。
原本以为电话是钟鸣打来的,拿起一看,来电显示却是宇文星星。
“喂,宇文,啥事?”
“大事,好事,大好事。”宇文星星一反常态,如同马天浩附体一般,没头没脑地往出捅词儿。
“到底啥事?”索朗开了手机扬声器,放在一边,自己则开始穿衣服。
“我们从那个纸箱子上检出了dNA。”这次说话的换成了马天浩,不过,依然是没头没脑。
果然,宇文刚才那套词肯定是老马传授的,要不说话也不至于这么倒三不着两的。索朗叹口气,说:“冷静点,从头说,什么dNA?”
宇文星星抢回手机,说:“你们上次不是从观澜庭院保安床底下搜出个快递纸箱嘛,我们从纸箱胶带上还提取到了带pU胶的纤维,后来你们找到了纤维的出处,就是那种手指头上浸胶的手套。还记得吧?”
“记得。继续。”这个时候索朗已经穿好了衣服,拿着手机往卫生间走。
“昨天,苏老大在我这儿看见了那个纸箱,发现封箱胶带的断口不整齐,看那样子像是被牙咬断的。”宇文星星继续说。
“用牙咬断的?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冒充快递员的人封箱子的时候很仓促?”索朗一边挤牙膏一边开脑洞。
“用牙咬断的胶带,断口的位置可能留下少量唾液。所以,苏老大建议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提取到dNA检材。”宇文星星说。
紧跟着,马天浩的声音又插了进来:“然后我们就试了,再然后,还就真的提取到了!”
“真的?有没有比对上?”索朗含糊不清地问,一不小心把一口牙膏沫子咽进肚里。
“没有!”马天浩这下不啰嗦了,干脆利落地粉碎了索朗的梦想。
索朗叹口气,吐干净嘴里剩余的牙膏沫子,问:“能不能和朱长安的dNA做个比对,看看有没有亲缘关系?”
马天浩一愣,问:“做倒是能做,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你当真怀疑是朱龙虎毒食子吧?即便如此,这种封快递箱子的事,他也不可能自己干呀。”
索朗却不准备解释,只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帮忙做一个呗。”
说完,又忽然想起,自己和钟鸣已经被踢出专案组了,于是又说:“这消息你得告诉付伟光一声,他现在是唯一的专案组副组长了。”
“放心吧,我这人多有原则你还不知道吗?”
马天浩喜欢自我肯定的毛病又犯了,摇头晃脑地说:“我是先通知了付副组长,在他认为这个消息毫无价值之后,才废物利用地让猩猩转达给你。”
“哎,耗子,你说谁废物呢?胡说八道拿你自己手机说去,把我手机还我。”一旁的宇文星星大怒,一把抢过手机。
“不是,我也没说你呀,怎么还有人平白捡骂呢?”马天浩一脸委屈,还想继续说话,却被宇文星星一把推开。
宇文星星说:“索朗,我跟你说啊,胰岛泵厂家离咱们最近的办事处是在帝都市,他们本来答应今天派个技术人员过来,坐早晨的高铁,中午就能到了。但刚才又打电话说临时有事,最快明天才能到了。”
“那怎么办?今天已经是限期破案的第11天了,咱们等不起啊。”索朗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一个被踢出专案组的人,还操什么限期破案的心呢?”不甘寂寞的马天浩抻着脖子在旁边插科打诨。
“你给我一边去!”
宇文星星抬腿对马天浩做飞踢状,又对电话彼端的索朗说:“苏老大让我带着胰岛泵去一趟帝都,我正准备买票呢,你要不要一起去?有什么问题也好直接问厂家的人。”
“还是,不用了。”索朗略一犹豫,拒绝了宇文星星的提议。
索朗知道,宇文星星是好意。
自从丘潮生离奇死亡后,法医、痕检和技侦,包括苏语林和李文远在内,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为索朗和钟鸣提供帮助。
然而,索朗觉得,越是如此自己越要小心,不能给帮助自己的人惹麻烦。
索朗和钟鸣被踢出专案组,虽然没有敲锣打鼓地广而告之,但做为协作团队的法医和痕检也不能假装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索朗自然不便明目张胆地和宇文一起去帝都。
于是,他说:“我这边也还有些事要调查。胰岛泵厂家有什么说法,回头你告我一声就行了。”
“没问题,那你等我电话。”宇文星星也不废话,说完就准备挂电话。
索朗却说:“哎,等一下。”
“还有啥事儿?”宇文星星问。
“你和冯老师熟吗?就是那个模拟画像专家。”
“冯老师,冯一成啊?”
“对,就是他,他应该也是省厅物证鉴定中心的吧?”
“他是省厅的,可不归我们物证鉴定中心管。你要有事找他,可以让马天浩给牵个线,他俩是棋友,一对儿臭棋篓子。”
“哎,你说谁臭棋篓子呢?”马天浩气急败坏的声音成了电话里的背景音。
“既然他听见了,你就让他帮我先跟冯老师打个招呼,我晚点再去找他。”
放下手机,索朗拿出纸笔,在窗前的书桌边坐下。
刚才他跟宇文星星说有事要查,倒也不是单纯找借口,而是他感觉本案的拼图正在逐渐成形,却还缺失了最关键的几片。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这几片缺失的碎片找出来。
提起笔,索朗写下后续侦查的重点人物:一、朱长平的酒吧男友,二、尤丽丽,三、朱长平。
想了想,又加上一条:四、谷峰。
端详着纸上的五个名字,索朗试探用图标画出他们之间的关联,然而却发现,因为缺失了那几片关键的拼图,导致关联图无法清晰地构建出来。
“基站的位置,”索朗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说:“这会是一片重要的拼图。”
这样想着,索朗拿起手机,打给钟鸣。
电话刚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钟鸣的声音就如同过年的鞭炮般炸响,喜庆而且急促。
“真是心有灵犀,我刚想给你打电话,结果你的电话就进来了。索队,我拿到基站的位置了!”
“你在哪儿?”索朗沉声问道。
“技侦中心小机房。”
“等我,马上就到。”说完,索朗挂掉电话,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一刻钟之后,技侦中心小机房里。
索朗打开本子,翻到新的一页,对钟鸣说:“别着急,一个一个说。”
“那就先从最简单的说起吧。”钟鸣看着笔记本电脑,说:“尾号191的那个,自始至终连的都是同一个基站,而且,那个基站并不在甘泉,而是在琼岛。”
钟鸣自以为扔出了一枚炸弹,说完之后就静等着索朗那边的炸裂反应,谁知收获的却是一声比白开水还要平淡的“嗯”。
钟鸣还以为索朗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尾号191的那个手机连的基站是在琼岛。”
“嗯,具体基站位置应该就在海滨庄园附近吧?”索朗边说边在纸上写下191三个数字,又在旁边写下“尤丽丽”三个字。
“不是,索队,你难道已经知道了?”钟鸣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也许还夹杂了些许如锦衣夜行般的遗憾。
“猜的。其实,只要把尤丽丽与丘潮生通话的时间点和尾号191手机通话的时间点比对一下,不难发现,尤丽丽应该是充当了丘潮生和尾号237手机机主之间的传声筒。”
索朗的声音平静而自信:“说下一个吧,尾号242的手机。”
钟鸣这次却没急着说,反而问索朗:“这个手机连过两个基站,要不你也猜猜基站在哪儿?”
“那我就猜猜看。”索朗无可无不可地说:“在尚林艺墅附近,或者丁香巷附近。”
尚林艺墅是朱长平家所在的小区,而丁香巷,自然是麦田Again酒吧的所在。
“你等一下啊,我看看地图。”电话彼端传来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应该是钟鸣上网打开了地图。
很快,钟鸣的声音响起:“7月21号连的那个基站在东大南门附近,隔着一条小龙河,对面的确是有条小巷子叫丁香巷。”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之后,钟鸣的声音再次响起:“7月23号连的那个基站的位置是在上林路和学府街的交界点,东北方向不远处的确有个尚林艺墅小区。”
“可是,索队,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难道是神仙吗?”钟鸣激动得都岔了音儿了。
“主要还是靠运气。”索朗在纸上写下“242”三个数字,又在旁边加注了一个名字“朱长平”,说:“苦熬了这么多天,也该转运了。”
钟鸣顺势发扬光大:“索队,你有没有觉得,自从被踢出专案组,命运之神就开始眷顾咱俩了。”
“低调低调。”索朗咳嗽一声,说:“还有那个尾号237的手机,一直在跑来跑去,所以连的基站可能比较多。我要没猜错的话,应该有在尚铛路、盐田新村和观澜庭院附近的基站吧?”
这次没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钟鸣直接说了两个字:“是的。”他刚一拿到基站位置信息的时候,就和这几个敏感地带做过匹配了。
钟鸣没再喋喋不休地追问,索朗却主动说了:“拿尾号237手机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假快递员,也是开冒牌朱长安汽车的司机。”
“什么,你说那个冒牌快递员和司机是同一个人?!”钟鸣错愕地张大着嘴,磕巴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经典金句,“你,你怎么知道的?”
索朗耸耸肩:“很简单啊,否则就应该出现第4部以171打头的手机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吕局抓人?”钟鸣摩拳擦掌地问。
索朗一脸漠然地反问:“抓人?抓谁?”
“朱长平和尤丽丽啊,通过他俩,不愁不能顺藤摸瓜找出那个冒牌快递员。”钟鸣说,神情中很有几分跃跃欲试。
谁知,索朗却是当头一瓢冷水泼下。
“证据呢?别说你证明不了那两个171打头的手机是他们的,就算能证明,他们也不过就是用非实名电话互相聊聊天而已。人家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你凭什么说人家就是杀害朱长安的凶手?”
“可是,可是,”钟鸣一时语塞,可是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屈地问:“咱们难道什么都不做?”
“谁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只不过要分清轻重缓急,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就不做。”
“说的容易,到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呀。”钟鸣显然还是没被说服,不爽地低声嘟囔着。
“不该做的,比如,朱长平和尤丽丽,没有充分的证据,暂时就不要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当然,你目前就算想动人家也做不到,以吕局的风格,这种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支持你的。”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钟鸣缩在椅子里,表情丧得一匹。
“去找到那个冒牌的快递员。别忘了,老马他们从胶带上提取到了一份dNA,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快递员的。”
“好吧,那我们去哪儿找。”钟鸣一句话直指关窍。
“咳咳,”索朗战术性咳嗽,说:“除了快递员,还有另外一个突破口,丘潮生。”
“可是,丘潮生已经死了呀,他这条线索也就断了。”钟鸣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上翻,无语问苍天,不,是无语问天花板。
“没错,但丘潮生的死也恰恰给我们指出了方向。”索朗握紧拳头,挥了挥。
“指明方向?什么方向?”
“想想看,杀丘潮生的和杀朱长安的是不是同一拨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丘潮生?是灭口吗?如果是的话,丘潮生一定是掌握了什么令凶手忌惮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会不会就是凶手杀害朱长安的证据?”
“不错,这的确是个突破口。”钟鸣点点头,从颓废中走了出来。
但转念之间,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如果我们查来查去,最终却发现杀丘潮生的和杀朱长安的凶手并不相同呢?”
“呃,这个嘛,”索朗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说:“那我们至少也找到了杀害丘潮生的凶手,侦破了一起命案嘛。”
“失敬啊失敬,”钟鸣做抱拳拱手状,说:“索队,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么乐观的一个人。”
“你小子,学会冷嘲热讽了是吧?”索朗说着,挥拳迎上钟鸣抱在一起的双手。
顿时,小机房里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以及钟鸣的控诉声:“你这就是恼羞成怒、无能狂怒、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