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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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阿巴特, 早上的太阳亮的特别早。
伍德一大早就爬了起来, 抽上一根烟, 开始写作。
伍德.肯特是一名小有名气的业余剧评家。他自认并无多少文学上的才华, 却善于品评他人的作品。
出身绅士家庭的他从小深受爱好戏剧的祖母熏陶, 虽然大学学的是数学, 却不妨碍他返回故乡后在阿巴特戏剧界的活跃。
“精彩!晚宴逆流之后, 多年不见这等精彩的杰作——虽然它尚未演完,我已可下此预判。
直切入主题的故事, 简洁而生动的语言,叫人提心吊胆的暴风雨一样的节奏,反而更贴近真实,绝没有些下流作家故弄玄虚、叫演员像演说家一样先高谈阔论一通的的习气……”
伍德一口气写了一大段, 舒了一下身子, 嘴里咀嚼着那位伟大的君主卧床时揽镜自照,喃喃自语时被阉人听去的一段话:“我的黑已经变白。我的容貌, 失却英武。我行将老迈。爱情, 却不会挑拣降临的岁月。”
满意地写完剧评, 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正是第二场开演的时候。他准备得到, 将要出门的时候,却听下仆传讯:“老爷,表少爷来访。”
他提起帽子, 走到门口, 那位风风火火的侄儿已经张开怀抱抱住了他:“舅舅!”
肯特先生被他搂得喘不过气, 连忙挣脱开,退后了一步,斥责道:“欧内斯特!说过你多少次了,一位绅士,先要有端庄严肃的姿态!”
年轻人却毫不在意,只是笑嘻嘻的,如最浅的海一样的蓝眼睛里满是青年人特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端庄之前要满足的是情感嘛。这不是您的名言吗?”
“好了,油嘴滑舌的小混蛋,我知道你别有所图。说吧。”
“舅舅,我有一位可怜的朋友,需要你对她施以援手......”
“她?”肯特先生皱眉,“一个女子?”
他素知侄儿的德行,便摇摇头:“我平生不婚,没有女眷,能对一个女子起什么帮助呢?”
欧内斯特祈求道:“您别这么铁石心肠,她不会耽误你什么的。那真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在修道院里的。”
肯特先生顿时愕然。气得满脸通红:“混账!修道院里的女子,你竟然也要祈求我出手帮助?生怕我惹不上神教那帮老顽固?”
“一位铁石心肠的先生!”欧内斯特的眼里含住了两包眼泪,叫起来,“一位铁石心肠又冷酷的绅士!”
“好了,住嘴。住嘴。如果你还想谋得我的帮助。”肯特先生对自己这位侄儿实在是头痛不已。
欧内斯特的眼泪在一下子便人间蒸了,只有仍旧可怜兮兮的通红眼圈留作遗迹。
肯特先生拿手仗敲了敲地:“好了。我要去看戏了。具体的事务,无论是怎么样一位女士,都必须得我听完《牡丹夫人》。”
蓝眼睛的青年笑嘻嘻地让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舅舅是个戏痴,无论别的怎么样,在这一点上万万不能得罪他。便一阵风似的又卷走了:“那您好好观赏。我先去奔赴今天的约会喽。”
*
不同于第一场尚有大量空座的情形,第二场的人数明显增加了。
包括了被第一场“王妃与修道院”吸引来的观众外,还有一些看了王妃与修道院这一场重演的人士。
阿巴特有名剧作家之一的查理.贝克特也列坐其中。
第二场一开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宫廷之中,哀怨的妃子叹息自己受到了冷落。
而与她的悲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侍女们议论着皇帝的新宠:
整个皇宫中没有皇后,君王之爱重这位新来的夫人,以至于为她兴宫殿,改用度,待遇比同皇后,以至于其他的妃子都遭遇了冷落。
朝廷之上,大臣抹黑起早去朝见圣君的时候,却见一向勤勉的君王,再也没有早早的登临在御座了。
宫人向大臣低语:“陛下正为新夫人描眉。”
市井之间,穿着华丽新衣,骑着宝马香驹的妇女与青年,盎然奔向宫门,撞翻了一群群市民与贵族,却丝毫不顾。
市井窃窃私语:一批新的权贵正在被封赏,全是那位新夫人的亲戚。
“她是谁?夺去了我的丈夫?”妃子们唱道。
“她是谁?夺去了我们的君王。”大臣唱道。
“她是谁?夺去了我们的封赏。”贵族们唱道。
他们问玫瑰。
玫瑰说:我长了浑身的刺,不是娇弱的新夫人。
他们问睡莲。
睡莲说:我生在水中索瑟,不是华贵的新夫人。
他们问剩下的满园牡丹:数你们最美丽华贵,你们这么多,哪一朵是新夫人?
牡丹们羞惭地掩住面容:我们如此庸俗,不及新来的夫人。但是我们知道她开在哪里。
花儿们齐声歌唱:
“最滑嫩的脂膏,不及她半分肌肤。
最鲜艳的胭脂,不及她唇色天然。
她展露笑颜的时候,帝国的所有娇花,都只配做她的附庸。
人人叫她牡丹夫人。
最无暇娇艳的那一朵牡丹,娇滴滴地开在王权的圣座旁。”
正此时,君王从罗帐昏睡醒来,一觉醒来,不见了新夫人,急急慌慌地命人去皇室花园中寻找。
这位牡丹夫人终于赏够了风景,从花园里转出,拈着花,在繁花簇拥下,向着君王,丝帛曳地,雍容华贵地漫步而出,漫唱道:
“人生际遇难猜度,青春侣变白头伴。”
观众被吊起的胃口得到了满足。但她出现的刹那,便有观众叫起来了:“啊呀,是王妃!”
原来,皇帝的新人,这位风头无二的牡丹夫人,竟然是被他贬入修道院的他儿子的王妃!
他在赐给儿子新妻子后,便将这位曾经的儿媳变作了光明正大的自己的妻子。
“无耻!”个别道德高尚的绅士从座位上愤愤起身,拂袖而去。
大部分人却顿觉津津有味——尤其是这出戏一开始就说了,该故事是从东方的真实历史改编而来。
王子在自己父亲身边重遇妻子时,悲愤欲绝。
大臣们视作宫廷丑闻,诽谤不绝。
皇帝早已和牡丹夫人伉俪情深。
他们之间相隔了三十多年的岁月之河。灵魂却被彼此深深吸引。
他们一样的精通音乐,歌舞互答,一样的喜好文学戏曲,一样的品评艺术,心灵是如此的默契。是一对天生的爱侣。
任凭世俗如何评判,牡丹夫人依旧成为了整个帝国最炙手可热的女人。
她和皇帝赌气,尚能得皇帝服软。
她一笑,便有骑士奉皇帝之令,千里迢迢地为她送来一点甜嘴的昂贵水果。
她的姊妹兄弟,无一不高官显贵,出入宫廷。
她的兄长甚至当了帝国最高大臣。
而她,只需要报以满腹柔情。报以她天性里的纯媚简单,才华横溢。
唐帝国的君主,这位过去的盖世明君,日渐老去了。
他贪恋牡丹夫人带给他的青春美好的幻象。
他虽有眼睛,却用来欣赏宫廷舞蹈。
他虽有耳朵,却只听得见丝竹管弦。
他虽有智慧,却只用来为爱侣谱曲。
他松懈下来,似乎为报偿自己大半人生作为一位治世君主的兢兢业业,放任自己在政治的君王外,再做一位艺术的君王。
霓裳羽衣曲调里,牡丹夫人陪伴着君王,是大唐帝国盛世里的一个象征。
观众望着这对世间最尊贵的爱侣,即使扮演唐帝国君王的是一个长着酒糟鼻的男演员,即使扮演牡丹夫人的女演员实在不够美貌。但这种独属于另一个国度的辉煌盛世的观感,令观众陷入了沉默的体味。
只是,这样歌舞升平的日子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疏忽十几年,在牡丹夫人岁到盛年,两人的恩爱达到了极点的那一刻,在一个照旧排演着霓裳羽衣曲的日子里,唐帝国爆了叛乱。
人们认定是牡丹夫人的美遮蔽了君王清明的神智。
她的单纯,她的才华,她受的宠爱,都成了铺天的罪孽。
国都被攻破,君王年老体迈,却仍不忘带着牡丹夫人匆匆出逃的时候,护卫着君主出逃的军队再也不肯挪动一步。
他们提出要求:除非,君王杀死牡丹夫人。
刀枪晃晃,盔甲明光。大军,无数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位君王的选择。
在面临国难的时候,人们便忘记了面对君主的尊卑。
霍克男爵不自觉向前倾了身体,鹰隼似的盯着那位曾经饱受臣民爱戴,此刻却被自己的臣民举起刀枪威胁的君王。
肯特先生鼻尖冒了冷汗。
妇女们则暗暗祈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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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内斯特等在库克绅士剧院外面,等到了戏演完散场。里面没有喝彩声,也没有礼貌性的鼓掌声。甚至没有人离场。
不太正常。
他摸摸鼻子,觉得有点儿奇怪。
等了很久,肯特先生才终于出来了。
“舅舅,你怎么了?”欧内斯特一看,吓了一大跳。
肯特先生全没有平时看完戏的餍足,反而两眼直,眼角红,脸色白。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陆陆续续又走出来了好几个观众,都是差不多的神态,尤其是一些女士,手帕全是湿的,但却没有哭,只是和肯特先生一样失落,不停地叹气。和看别的悲剧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欧内斯特叫了好几声,肯特先生才喃喃道:“为什么啊?”
“啊?”欧内斯特有点懵,“什么为什么?”
“唉。”肯特先生却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看来,剧院势力要洗牌了。”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了,叫马车夫:“快点回家去吧。我急着要泄写稿。”
*
故事已经结束了。场内却迟迟没有观众起身离开,也没有人鼓掌。
饰演君王和牡丹夫人的男女演员不得不再次出来谢幕。
很久,才有几个观众叹着气起身走出。
人们没有像以往对普通的悲剧一样,大声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也没有哪怕是礼貌性的鼓掌,只是默默地起身,将鲜花放在舞台上,低头走了。
库克爵士有点不安,他悄悄地走到老友身旁,问:“这是演砸了吗?”
霍克男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半天,才回道:“只是,我们认为不该鼓掌而已。”
库克爵士愣了一愣:不该鼓掌,这难道还不是演砸了?
霍克男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悲剧表演,人们会鼓掌。而当你见到了不幸的事情,却出欢呼,是不人道的。恭喜你,老朋友。”
库克爵士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悄悄地站在幕后的林黛玉已体味了他词中之意,因为喜悦而紧紧抿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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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满城的报纸,戏剧的头条只有一条——《牡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