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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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
龙靠山是一座孤山,圆乎乎,直溜溜,像一根圆圆的铁棒子,直直插入云霄。远远地看去,很像男人的那话儿,一指冲天,阳刚豪迈,给人强烈的敬畏之感。
龙靠山最美的时节是夏季,到了夏天,平原上是一派干燥热烈的景象,但是,龙靠山上却是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色,靠下的地方是绿的,中间部分是青色的,往上一点是岩石的黄色,最高端则是冰雪的白色。
正是那最高处的白白雪色赐予了大地无限的生机,在艳阳下,白雪慢慢的融化,汇成了淡淡的溪水,顺山而下,注入了先人们修筑的龙靠山水坝。然后,水坝的大闸缓缓的开启,欢快的水滴便如快活的精灵一般汹涌而出,沿着水渠,奔向了四面八方的庄稼地,令大地一片欢腾。
据老人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龙靠山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平原,前无遮挡,后无依靠,狂风暴雨,频繁肆虐,不用说种庄稼了,就连喝水都是大问题,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穷的无比可怜,可怜的连老鼠都躲得远远的。
突然,有一天,晌午的阳光被漫天的黑云遮蔽了,明晃晃的天空变得如同黑昼,呼啸的狂风卷起黄色的尘埃在天地之间肆虐。肆虐之余,漫天的黄豆大雨滴倾盆而下,密密麻麻,轰鸣作响,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平原上仅有的四五家百姓,在各家的炕上抖抖索索的挤作一团,瞪着惊恐的眼睛,期冀着生死未卜的明天。
灭世的气象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才结束。
风走了,雨停了,大地安静了,淡淡的晨曦穿过破烂不堪的窗户洒进了百姓之家。几个壮汉走出了屋舍,举目四望,却被不远处的景象震惊了。
北方不远处,也就几里之遥,静静地卧着一条巨龙,巨龙的身子曲卷着,像一条盘绕的大蛇,一圈一圈的堆成了一座大山。龙头匍匐在地上,明显是受伤了,麟甲脱落了很多,红红的血液在地上的积水里蔓延,一副命在旦夕、苟延残喘的模样,如扇子般的眼睑努力的抬起,又无力的放下,眼睑下的眸光很清澈,眸光里都是祈求。
旷世奇物,令人咋舌,几家农户的老老少少都出来了,他们看着巨龙,愣怔了半日才回过神来。他们太善良了,丝毫不惧,一马当先,蒸煮了仅有的粮食,献出了宝贵的白水,喂食巨龙。壮汉们攀上了巨龙的躯体,用药水给巨龙擦拭伤口。
巨龙看着善良的百姓,感激的问道:
“我想帮帮你们,你们想要什么?”
一个百姓跳了起来,嚷道:“我要吃的!”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喊道:“我要金条!”
......
在几个百姓嘟囔之后,一位老者开口了,声音庄重,极具威信:“我们想要水!”
......
夜晚来临,当黑暗再次笼罩平原的时候,疲乏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特别奇怪,在那个晚上,每个人都做了梦,梦里都是巨龙,大大的眼睛,长长的龙须,蜿蜒的龙角,坚毅的龙甲,梦里的他们纷纷感叹:
有生之年,能识龙颜,实属三生有幸啊!
又是一个清晨来临了,巨龙走了,却留下了一座山,一座用躯体活生生挤出来的山。山很高,也很圆,岩石密布,残砾包裹,上面还有赫赫的红色血迹。
“好大的山啊!”
“那上面是巨龙的鲜血!”
“可是,巨龙走了!”
......
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之后,大山变了模样,有青青的嫩草,还有皑皑的白雪。在寒冷的冬天,它被银装包裹,挡住了呼啸的北风;在炎热的夏天,它融化厚厚的冰雪,用乳汁浇灌了一方水土。百姓们纷纷跪地,顶礼膜拜,龙佑苍生,功德无量。
后来,他们把这座山起名叫作龙靠山。
龙靠山,命脉山啊!
......
在龙靠山半山腰处,有一处小小的凹地,那是徐得意经常造访的地方。
在凹地里,他静静地回味着自己的过往,这种回味,已经不止百回千回了,其中,夹杂着的叹息更是不下万遍了。准确的说来,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究其失败的缘由,不是自己脑子傻,也不是自己偷奸耍滑,而是自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子嗣。
可是,尽管光滑的脸蛋上布满了褶子,笔直的腰杆变成了弯弓,辛勤的付出仍然没有一点回报。
没有子嗣,在龙靠山村,这是一件多么败兴的事情啊!他的名字叫得意,可是,现实却十分的不得意。年轻时开朗的他变得寡言了,慢慢的,又变成了孤僻,到后来,他总是逢人便躲,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每年农闲的时候,他总是独自一人爬上龙靠山,躲在这处凹地里,靠着冰凉的岩石,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一看便是一天一夜。
这看,看的是寂寞,看的是绝望,看的是遥不可及的希望。
悲伤之余,他的心里总是默念:
龙靠山啊,你显显灵吧!你萌庇了数不尽的人家,为何就单单冷落了我啊?
我徐得意一不犯法,二不缺德,本本分分,勤勤恳恳,为何就没个子嗣啊?
有时候,悲伤到了尽头,他就想一死了之,告别这既痛苦又难捱的岁月,心里不禁又喊道:
岁月啊,一天作一天的过,太折磨人啦!
岁月啊,一天作一年的过,那该多好啊......
无声的呐喊震撼着胸腔,也震撼着大地和苍穹,天地都容不下他的委屈,仿佛,下一秒,内脏器官就会轰然爆炸,然后,他会变成缥缈的烟气,沿着龙靠山扶摇而上,脱离苦海,直达天上人间。
无数的冀盼换来了无数的失望,失望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的划破了他的心脏,心脏开裂,血色四溢,将他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坟墓里。坟墓里是黑暗的,黑暗里是绝望和恐惧,绝望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穷途末路,恐惧是自己百年之后像孤魂野鬼一般的四处游荡。
俗话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龙靠山显灵了。
一九五七的冬天,一个黎明时分,一夜睡不着觉的、四十岁的徐得意又迈入了龙靠山,走向了那一处凹地。这个凹地已经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这个分寸天地远离人烟,通彻天地,最懂得他的委屈和期盼。
冬天里的山路光滑,他扶着岩壁,慢慢的前行,突然,寂静的峭壁上传出了动静:“哇......哇......哇......”
几声长短不一的哭啼声从前方传来,令徐得意一扫颓废,精神一抖,这是狼娃的哭叫,还是谁家的娃儿?他快步向前,只见,那凹地里,直挺挺的放着一个包袱。
他蹲下身子,只见包袱里,一张小小的脸蛋正在冲天哭喊。
“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包袱揽在了怀中,双臂轻轻地搂着,双目认真的端详着孩子的面孔。一瞬间,这个俊俏的面孔将他沦陷了,不禁然,心里轻轻的感叹道:
多么乖巧啊,多么可爱啊,多么的喜气啊.....
令他意外的是,他一抱,孩子竟然不哭了,还冲着他笑,笑就笑吧,还一个劲的眨眼睛,活脱脱的一个小精灵,这要是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啊!
日升,日落,然后,月升。
清风吹拂着峭壁微微作响,皎洁的月光直扑扑的照在了徐得意和孩子的身上,折腾了一天的孩子沉沉的睡着了,孩子泛着白光的脸蛋冲着他的面孔,时光仿佛抹了蜜一般令他的身心泛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欣喜,这种欣喜是通体的舒坦和忘怀天地的开心。
往日里,他见了小孩便躲,总感觉小孩是上天给别人家派来的天使,而带给他的却是盼而不得的苦楚。他是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后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以叫自己一声爹,叫春枝一声娘,然后,惹得自己哈哈大笑,又依偎到春枝怀里撒娇。
村里有几个热心肠的人,曾经要给徐得意介绍领养,他向来是拒绝的,因为,村里有很多的先例,虽然领养要签字画押,但是,字迹的深浅终抵不过血水的情浓,孩子养大了,却跑到亲爹亲娘身边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领养之人都是空欢喜一场。
此刻,他紧紧地搂着包袱里的孩子,时光里荡漾着温馨,温馨里传递着幸福,龙靠山成为了他的脊梁,这是一种非常甜美的喜悦境界,仿佛,这个孩子要钻入他的胸膛,和他合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