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夕夜:永文五年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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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果然还是走到了永文五年的最后一天,无论那些人情愿与否。这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的百万生民,除去少些忙忙碌碌为生计奔波之人,绝大多数人都开始过起了这个古老民族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有一坊一齐过节,设百家宴的,也有一家独乐,自设祭台的。总之,按太祖皇帝袭前奉之例,各坊只有今夜不闭坊门,不禁夜市。不过这一件小事,还要永文帝亲自下诏,内官宣讲于九门,这百姓才敢放心。否则,违背夜市之禁,当作宵小之徒捉去了天牢,徒给这个喜庆的日子添堵。
这个古老民族的人们大多善良、因为儒家之学,对君王两字是有着天然的尊崇,也颇信鬼神之说,讲求因果报应,所谓皇帝怕史书,生民怕来世,似乎这个世间总有些规矩或者压力去迫使他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除去了这只占天下极少数的世家豪门,大多人祖上三代都是出自布衣,所以一年之所求不过是有饱饭可吃,有新衣可穿,有病可治。王朝盛世,出兵塞外,威服四邦其实对他们来说很远很远,能带给他们的,只有那份身为主国之民的骄傲而已。
可骄傲,从来就不能当饭吃,在一番豪气凌云过后,低下头,默默的瞧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寒来暑往,盼着天公作美,盼着年景丰收,也便可以过个好年。
所幸,如今的大宁百姓碰上了一个仁君,爱惜民力,哪怕边关吃紧,仍然没有让北地的百姓役做民夫,浊水泛滥了他会治水,若受了灾,他会开仓放粮,还会下罪己诏请上天罪他这个天子即可,莫伤百姓一人。豪门勋贵子弟若是作奸犯科,欺压百姓,他也会在那个百姓们永远看不到的位置上,为他难得的听到的事作一番主。还会开荒田万顷,给他们田,也就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也会逢年过节,要各地官府给老无所依,幼无所养之人送去肉食布匹。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谁能给他们一个活路,不至于生如蝼蚁般命不及草芥,谁便是圣主仁君,因为史书,从来不只有那史官所写的,还有百姓心底的。
他们不懂什么叫做天下大同,他们只知道,永文五年的这个年,吃上的饭比从前太祖年间要好,穿的衣要比太祖年间要暖,这长安城里,热闹的喜庆声,爆竹声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这不,长安城里通善坊里,一户姓董的人家已经祭奠完先祖,董大带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和自己媳妇给老母跪安。桌上的饭菜真冒着热腾腾的热气,有酒有肉,四菜一汤,人人都穿着新衣。抱着还在刚刚会走路的孙子,老太太和自己儿媳又开始说起了从前那些苦日子,年幼的小女孩则是缩着头,望着门外的董大,董大挂起了爆竹。
“董大,过年了!”
“是啊,何老哥,过年了!”
“希望明年也是好年景”
“何老哥,你就放心吧,嫂子肯定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哈哈哈,那就借你吉言了,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就好!”
点燃之前,两个布衣小民相互抱拳行了一礼。原本潜匿在各坊的锦衣卫,今天也悉数过年去了。
之后,噼啪作响,九门以内,家家户户,一片祥和喜庆。这等情景,在永文五年的最后一个日子并不只是在天子脚下,也并不只是在江南道的苏杭,两淮道的泸州、安庆,胶东道的济南,剑南道的益州和东都洛阳,还有在抚西卫的凉雍两州,在定南卫的云海两州,只是或多或少而已。
当然,三晋之地以北,北宁卫周边的百姓,也早就听闻朝廷要收恩田,然后像长河两岸的百姓一样,分给他们自己的田地,有个盼头,这个年,也算过得比从前要好上那么两分。国朝勋贵,藩王世家,如今也不敢欺压太甚。
皇城以内,几大国公家中也是各家大摆宴席,那些旁支亲戚,一并饮酒赋诗为乐。连曹蛮大将军本已卧床半年,今日都被下人搀扶着坐上了主位,拿出了一家之主该有的那份底气。
也就只有宇文家,嫡支人丁单薄,只剩宇文松这一个男儿。所以这年,也就不那么热闹。
当然,比起宇文家,首辅王家更是冷清,王太岳不曾纳妾,儿子也早早的就被他给打发到了南边的一个小县做了县令,王家本是江北道临川人士,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亲戚,所以过得最是冷清。平日里忙着朝政,首辅那身大红色绣禽官袍脱下后,穿着与布衣无异。
如今的这座宅子,按着王太岳的俸禄,干一辈子也买不下来,可大宁的首辅又不能在京城无房可居,永文帝便把原来周家的一处宅子赏给了他,可他呢,收宅子是圣命不可违,宅子里面那些金银玉器,前朝珍稀一概退回了宫里,又不收炭敬冰敬,故而如今也显得寒酸了些。
“老爷,吃饭吧”
或许旁人听闻也不敢相信,大宁首辅家的年夜饭是夫人自己做的,和那个通善坊里董家的差别不大,也就是几个小菜。
王太岳神情有些出愣,他知道,这个从江北道一路跟着自己到皇城科考,接着又是十年寒门郎的女人为了他,操劳了一生。就算五年前自己骤然做了这皇朝首辅,也没跟着享几天福,儿子中举本该在京城做个闲官,又被自己给打发到了边远小县做了个县令。
“家中银子可还够用?”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首辅大人竟然问起了家事。
夫人倒也答得畅快:“够用,今日陛下才说过年了,你这个大宁的宰相大人,要是过不起年,要贻笑千古,所以赐了一千两银子,三十匹布,诏书都下了,我一介女流,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永文帝知道,赏多了,王太岳也不要,赏少了,入不敷出的王府便真的过不起年。长安城里,锦衣卫和影卫的暗哨多如牛毛,却在那位天子的授意之下,对这王府秋毫无犯。
“你说这陛下,不就是要老夫给楚王殿下大婚的事上些心,好让他宇文家面子上过得去吗?怎么还行这种事?堂堂天子,行贿宰相,难道就不会贻笑千古了?”
王太岳手抚长须,好生气恼,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古皆然。大宁朝其他人送的银子他可以拒之千里,可天子皇命,如何能拒?
不过转念一想,竟然开始怀疑起了天子和宇文杰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果然,还是一家人啊,一个说老夫拿了他宇文家恩田万顷,请一顿酒,算不得过分,可花萼楼的酒,老夫头次去饮,怎么知道不过一宴,竟然要上百两银子?一个趁着老夫家里没银,又不会行那违约之事,又把银子送上门来了,一唱一和,在耍老夫?”
这妇人只是坐在王太岳对面,劝道:“老爷赶紧用饭吧,一会凉了,可就没味道了,连我这一介妇人都知道宇文家的勋田要还给朝廷是老爷的主意,人家要你请吃一顿酒,怎么都不为过,陛下也是一片好心,知道咱们王家的处境,不然为了一顿酒钱,老爷是要去变卖了江北的祖田,还是大过年的去街上卖字?老爷丢得起这个人,陛下还丢不起呢”
王太岳听了,也不曾反驳,只是拿起了碗筷吃了起来:“那有什么?首辅卖字,千古佳话”
而对面的夫人也只是瞧着这个当初娶自己时,只说了一句:“若得姑娘为妻,生不纳妾,死不续弦!”就抱得美人归的男子,怔怔出神。
旁人只当那时的王太岳是个傻子,哪里求人家姑娘允诺如此说话的,可她却认准了那时在滕王阁下苦学的穷酸书生就是自己一生的夫君。
无论是寒门郎的翰林待诏,还是国朝首辅,他都敬她护她,唯一一次用了首辅之利,还是自己染病不起时,那位天子派了太医来,又用了这王家无论如何是买不起的药材。连京城里那些不入流的小官都是三妻四妾唯恐不够多,可自己的夫君却是一直践行着那句“生不纳妾,死不续弦”
夫人也知道,天子与自己的夫君,比起君臣,更像知己,有这两个男子在,定会开创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业。
“你怎么不吃?”王太岳抬起了头
“今年比往年冷了些,想着再给老爷织一件璇子御寒,这不是陛下刚刚赐了布嘛,就赶紧早些做出来”
“今日过年,这些事就先放放,你有胃疾,一会凉了,对身子不好”
这天底下,能得王太岳如此一句暖心之语的人不多,她算在首位。
可不一会,大宁朝的首辅自顾自的嘀咕了一句:“大雪好啊,明年又是个百姓的好年景”
王家门前,得奉诏入宫的辽王杨复远车驾正在经过,浩浩汤汤的阵势让刚刚放下手中针线的夫人望着有些疑惑。
王太岳瞧见,便替她解了惑:“天子家宴,几个王爷难得回京,自然要尽父子之情”
一语说完,夫妻两人好像都意识到了什么,却又都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