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除夕夜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无极之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心智不全的孩子,的确是要比常人需要更多的心力照顾。镇北王提过,他有请人教导秦问礼,所以他会懂得一些,有时候还能跟上十皇子读书。
镇北王说,是因为宫里有年纪相仿的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情绪就比较稳定。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家中的兄长姊妹都不愿搭理他,更别提玩到一起了,来了汴京,又因为换了地方,是以情绪较为焦躁,没有以前稳定,那一次在宫宴折腾也是如此原因。
提起往事,他可以看出镇北王眼里的黯然失色,对于这个心智不全的孩子,谢长柳时而也会揪心。幸亏他出生在天潢贵胄,若是寻常人家,他大抵是没有活路的。谢长柳也曾试着教他学过一点字,他很聪明,会模仿谢长柳说话写字,但是不熟练,也不用心,一旦学上一会儿就不愿意了,如果强行他继续会生气,撕书,扔笔。那个时候,他的坏脾气就会暴露无遗。
镇北王心疼他,从来不要求他一定得读书认字,只任谢长柳教十皇子就是,秦问礼学不学都无关紧要了。
在这方面,他对秦问礼就放纵得多。有他在的一天,的确,秦问礼可以过着受庇护,随心所欲的日子,可是,陛下要留质啊。
如果单是要留那两藩王的质子,镇北王却网开一面,怕是难以服众,而如今镇北王带在身边的只有秦问礼。
秦问礼心智不全,按理来说,留他与否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镇北王对这个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比其他几个健全的孩子要多许多,若是让他留下来,镇北王准是也不会甘心。
谢长柳不以为陛下会放过镇北王。只是可惜了秦问礼,若是镇北王回了关外,他与其他质子留在汴京,他的日子能好过吗?他什么都不懂,就是被人欺负都不会说,宫里的人都是趋炎附势之流,纵然陛下有意庇护,但总有疏忽的时候。
但这不是谢长柳可以操心的了,陛下自己做出的主意,他自己打算也自己善后。
只是可怜这些孩子,何其无辜。
晚些时候,镇北王来了御宝阁,他说是来接秦问礼的,总把人留在宫里也不妥,这几日各路藩王诸侯进京,人多口杂,还是带回去妥当。
但是接到人却是未急着走。
吉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仰头就一杯下肚了,但就跟饮了酒一般,整个人都醉了,说着一般不会讲给谢长柳听、不会显露自己的脆弱的胡话。
他跟他讲,他见到了分别了二十几年的兄弟。
没有跟军中将士们经历了生死离别的惊喜,他茫然,但,却叫他有种了无遗憾的感觉。
他说,看着,老四是最年轻的,可是却比他要苍老得多,以前本就不爱说话,如今更是沉闷,他说,老二本是过得最称心如意的却也愁眉不展。
他说,他们见面的那一日,他眼前一顿模糊,抹了好几把眼睛才把几人如今的模样看清。
他说,他们生疏了,还没有几个小辈说得话多。
他说,当年,先帝驾崩,陛下继位,孝期未过几兄弟就被要求离开汴京,起初以为是陛下狭隘留他们不得,后来走的时候,陛下拿出了先皇遗诏,才知,是先皇要求的,无须为他守孝,他入土即日起,他们便立即就藩。
走的匆忙,但也什么都没有落下,几队人马风风火火的离开汴京,然后分道扬镳……
谢长柳安安静静的听着,任由他乱七八糟的说着,手心里捂着的茶杯,茶水已经没有了温度。
直到了临走时,又恢复到了那个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镇北王。
他说:“谢先生,宫宴的时候莫要去后花园。”
谢长柳听的云里雾里的,什么宫宴?除夕的宫宴不是还有两日么?为何叫他不要去后花园?他本来也想过要出去的,结果被他这么一说,他倒是起了心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镇北王也不会同他说些有的没的。
谢长柳在御宝阁困了几天,就到了除夕夜宴。
他听到了前面玉清池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丝竹声,鼓乐不绝,几乎要响彻云霄。按照往常,夜宴结束,摘星楼就会燃放烟火,庆祝佳节,除夕一岁。
如此喜庆热闹的日子,陛下也没忘了他,御宝阁也置办了几张席面,都是御宝阁的宫人捧场,菜色听说是同夜宴席面上的一样,陛下吩咐的,夜宴上有的他这也有。
谢长柳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或许是第一次被人惦记年夜怎么过,也或者是,身在囹圄。
这还是这些年里他头一次与这么多人一起围坐着过热热闹闹的一个年,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背井离乡。谢长柳连人都认不全,有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可他们却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推杯换盏。
前两年里他在密谷同谷主过的,三个人,围着火炉煮肉,那时候,大雪封山,一只鸟雀都看不到,却别有一番意境。
在往前的那五年,突遭横祸,他才失去家人,整日里浑浑噩噩,也无心好好的过一个年。后来慢慢的决定要好好活下去,而叔父常年行商,时常未能在年夜及时归家,在长夏里偌大的家里,时常是他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有时候是跟秋山澪过的,他有说不完的话,会同他描述行商的那一路的所见所闻。然后也会安慰兴致不高的他,他们都是孤苦无依的人,无父无母,在这个日子里,就该是他们两个人 一起过,彼此最能理解彼此。
说他孤独吧,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孤独的,说他不孤单的吧,却常常觉得一个人冷清,茫然四顾,无人问津。
吉祥看出谢长柳的心不在焉,以为他是触景生情。
年夜团圆,谁不是一家人过的,或是把酒言欢或是守岁良宵,除了他们这些宫人,有家却不得归去。但每当这时候,宫里掌事对他们酌情,允许他们去要一桌好酒好菜,同人有滋有味的吃一顿,说说话,算做团圆了。
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破例不必顾及那些个压的人喘不过气的宫规,御膳房送来的清酒醇香而烈,她带头向谢长柳敬了一杯酒。
她说:
“先生,奴才们承蒙您的照顾,在御宝阁,是奴才过的最顺心最舒坦的半年,但也可惜,这是与您一起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年,年后,奴才与其他到了年纪的宫人就要出宫了,奴才提前祝贺您顺心如意。”
谢长柳心中一动,回敬,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出去醒醒酒,你们先吃。”
明知自己也没喝多少,可就是觉着头脑有些昏沉。
离了席,谢绝了吉祥要给自己引路的好意,他回头看着众人在酒菜之间喜笑颜开,都在庆祝着旧年的结束,新年的开始。
分明是热闹的,每个人的声音都带着欢愉与对来日的向往,他曾经也是个图热闹的人,如今却怎么都不习惯在这样的气氛里,他迷惘着不知该如何自处。
提着灯笼,从空旷无人的御宝阁走出去,转悠了许久,都不知该去哪里。
他其实,无处可去的。
明明已经在汴京了,他回家了,可是,此处无人等他,也无处能是家。
宫里每走一步路就支着一盏灯,纵然他眼睛不好,也没有走错路。
至于为何会走到后花园,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漫无目的的选择,也可能是镇北王那句别有深意的告诫。
他站在假山上的亭子里,灯笼被他搁在栏杆上,是夜的风,比以往少了刺骨的寒冷,却吹的急。
他看着灯笼里的烛火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底下似是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小跑着从远处及近。
他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低沉而浑厚,却难以掩饰苍老。
是自己曾经夸下海口要为他养老送终的人。
他失信了。
而鱼爷爷如今的年纪却还没有卸职回家养老。
“殿下,回去吧,出来得久了,百官还看着呢。”
鱼公公就知道他的殿下藏在哪里,把人找到后劝说着他回到宴上。
身为国之储君,无缘无故的离席总是不好,况且,诸侯藩王都在看着,难免会落人以柄。
听着鱼爷爷那一声饱含无奈与心疼的‘殿下’,谢长柳知道他是跟谁在说话,这一瞬间,他忽然眼中热了起来。
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撒向这吹过冷风的阑珊处。
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栏杆,他看不到亭子底下,也见不到人,甚至,他也没有听到秦煦的声音。
他不知道秦煦为何要从宴上离开,他想,或许那样坚而不摧的男人也终是喜形于色了。
底下隐隐约约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分明是同一处,但凡是底下人抬头,又或者是他向前走一步,就能四目相交,而他只能试图从中多听几声慰藉自己的相思之情。
谢长柳不知道秦煦说了什么,只听到鱼公公耐着性子又在循循善诱。
“您也清楚,如今朝臣都盯着,再说了,藩王都回了汴京,本就比平日里要谨慎的多,老君也是为了您好。”
鱼爷爷口中出现了一个谢长柳没有听过的称谓。
底下声音大了起来,至少,他听到了秦煦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她只是想把她的孙女塞给我而已,为我好不好,她心里有数。”
鱼公公连着哎呦了几声,似乎是在气他如此说话。
“您别这样说,老君对您与皇后都是极好的。”
秦煦靠着假山坐着,身上穿的是内务府新制的冬衣,精巧而华丽,典雅也朴素,还是头一次穿,这会儿却这么毫无顾忌的坐在了并不干净的石头上,也不管干净与否。
他眉目之间带着冷意,灯火阑珊却柔和了他的棱角。
“父皇本就忌惮我,她自作主张的把人送过来,还在宴席上那般意有所指,若是最后不娶她家的,别人怎么看?父皇又哪里会甘心,这不是给我挖坑吗?原本以为她是个安生的,没成想也在算计我!”
秦煦一向脾气都好,实在是难以忍受,也不至于会中途离席。
原本他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这段时日以来是这样,不至于像以往那般相看生厌,可老君的所作所为,陛下怕是就跟反胃一般,看他都觉得厌恶,对他的态度又哪里会好。
在陛下看来,就是他故意借着东宫正妃的名号拉拢别家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陛下如何不恼,他在位一日,就不乐意看到人觊觎他的位置,就是储君都不行。
鱼公公深知秦煦是希望与陛下之间父子和睦,可是,他们明眼人都看得见,陛下哪里就真是为了太子好。
若是真是心疼太子,岂会如今都不肯放权,忌惮自己的儿子也就罢了,前段时间真真是冷待东宫,叫旁人都看出端倪,陛下是厌弃了东宫的。
这些暂且不提,就说陛下拖着如今年纪已有二十五的太子不肯指婚,这谁家的儿郎在这个年纪都还未婚配的?换了旁人说出去都教人笑话,也亏得是太子,不敢议论。也平白教天下人以为,是太子眼高于顶,得了个挑剔的名声。
他作为宫里老人,从陛下成亲立后看到太子长成大人,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看过多人走茶凉,也知晓那位圣上是什么心思。
以前心里就憋着气,碍于身份,他不曾吐露心声,可如今,看着陛下是越老越糊涂,他只恨当年元后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男人。
可怜他的殿下,渴望着父慈子孝,却被陛下一次次的冷血湮没。
说是天家无父子,却又对十皇子格外疼宠,这究竟算哪门子的事!
“若是陛下真心疼爱您,哪里会让您如今这个年纪了还不婚娶?”
鱼公公或是真气恼了,这对陛下的指责也一时口快了就脱口而出。作为奴才,他犯了大忌。若非是此处无人,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不然,他今年最后这几个时辰都走不完。
“殿下啊,您的想法没错,可是您也看看自己的处境,您知道么,看着陛下那般疼宠十皇子,老奴心里跟刀子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