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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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都城汴京,是整个大梁最为富庶繁华之地,文人墨客、贩夫走卒人人向往,无人不对那座高城朱楼趋之若鹜。
京郊骁骑营,把兵驻守,十万军骑,誓卫汴京安宁;京内禁卫军,日夜巡守,家户夜不闭门,宵小不存;皇宫羽林卫,更是层层把关,严防死守,护天家之安危。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周密安保之下,东宫还是进了刺客。
羽林卫一批批的冲进了东宫,太监宫女们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警戒钟被敲响了两声。再过半个时辰不到,东宫便会被团团围住,任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东宫大总管把发抖的手藏在宽大的袖笼里,面上却表现得波澜不惊,指着被吓的魂不附体的宫女把大门关上。
宫女依言,却是担忧太子,又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听命闭门。
她关上朱门的那一刻,对上了太子身后的黑衣刺客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没有嗜血与疯魔,只有悲恸与隐忍。
大总管看着缓缓闭上的门,直到看不见里面的那两具紧密相贴的身体。他踉跄着走下台阶,身形一晃,帽子忽地掉在地上,一头花白的头发撒下来,遮住了他疲惫哀伤又苍老的脸庞。他叹息着弯下腰捡起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中间的那颗绿宝石,硕大又耀眼,把帽子重新给自己戴上。这一刻,他又是东宫乃至整个皇宫,人人敬而远之却又不得不附炎趋势的大总管。
宫人们跟着他一起出了长留殿,有个年纪小的宫女还在偷偷的回头张望,她不懂,为什么刺客挟持了太子,大总管却要他们都离开大殿,而不是前去护卫太子。
太子是位平易近人又温文尔雅的男子,她实在不愿他被刺客伤害,而奈何自己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宫女,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
直到走出长留殿,大总管遇上了前来救驾的第一批羽林卫。
羽林卫统领把着剑领着人匆匆而来,身上的铠甲撞得哐哐作响。这一路他已经想好了若是太子出事,自己的身后事如何了了。
“鱼总管,太子如何?刺客在哪?”他紧张急切的想要知道东宫内的情况,奈何鱼总管不紧不慢的邀他在雨亭里先饮茶。
“统领且先稍候,半盏茶后再进去吧。”
“为何?太子安危要紧……”他话未完,便被鱼总管打断。
“张统领,这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的意思,这下,张统领也不能如何了。他看着深深的长廊,遥不可及的大殿,握着长剑的手松了又紧。
鱼总管不管在门口踱步张望的张统领,独自去雨亭喝起新沏的茶,新山龙井,好茶,惯用来待客。
长留殿外,围了一圈圈的人,无人不担忧着太子安危。
但凡太子有个闪失,阖宫上下,都得陪葬。
也就只有鱼总管,能在这个时候喝得下茶。
鱼总管不担忧太子?不,他担忧的,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
他深知,太子必定会安然无恙。只因为,那刺客,是故人。
东宫啊,汴京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前前后后都是重兵把守,哪里是一般刺客贼子就能进的来的,也只有那个人了。曾经的他,进东宫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哪里的门哪里的洞,他最熟悉不过了,他今日来,就跟故地重游罢了。
这个地方,也曾经是他的家。
他最喜欢的是这座雨亭,每逢落雨,他便会坐在雨亭里,等太子从雨幕里出现,带他回家。
长留殿,长柳殿。留住的是谁?留不住的是谁?
五年前,太子秦煦十七寿辰,东宫的门槛在那一日都要被踏烂了。正午的寿辰宴,东宫大摆筵席,国舅爷携着妻子门生浩浩荡荡而来。
元氏一派,占据朝堂半壁。也就是这样庞大的党族,支撑起了元后在后宫的地位风雨不动以及东宫的当仁不让。
然太子秦煦端坐在位置上不动,他平静的看着这位他的长辈,站在下首,同自己遥遥相望。
他的伴读谢长柳亦坐在他的身侧,也没有动。
两个俊美少年,衣着华贵,一人面若桃花,稍显稚嫩,一人贵气浑成,俊朗如月。噙着浅笑,宛如一对璧玉。
在场所有人看出了不对劲,国舅爷赴宴,按理来说,太子需起身相迎的,可,今日他坐着也就罢了,也并未赐座,俨然一副,我不欢迎你们的意思。
场内除了丝竹管弦的起起伏伏,再无人言语。
国舅爷元艻脸色有些难堪,奈何太子也不是他能叱咄的,按照礼制,该是他向太子请安问好。
他攥着拳头,生生地憋下去这口气。太子如今已长成,早已经不是任他摆布的傀儡。没想到啊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由于无处可泄,他把气撒在了与太子爷同榻而坐的谢长柳身上。
“本侯在此,你岂能坐着?”元艻看着与太子同坐罗汉塌上的少年,不过区区太子伴读,岂敢狐假虎威,对他无礼?
谢长柳很无辜,他也想起来,奈何太子压根不让。再说了,元艻跟他有仇,他今日就要狐假虎威。
太子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屑,却又有点好笑的意味在里面。看着这场面的确不妥当,才着人赐了座。
“国舅爷说的是哪里话,本宫让谁坐,谁就得坐着,哪个能叫起?”
要以身份压人,那便比谁的身份更高。他秦煦没什么本事,就属身份能拿的出手。他要护的人,谁敢动?
宫人搬了一张太师椅摆在一侧,又在一旁放了张矮凳。
国舅爷却是看了眼太师椅,瞪了四周看笑话的人一眼,怒气冲冲的转身走了。
他这一走,身后的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们是被国舅带来的人,本就是来给东宫充人的,若是太子留得,那以后便是东宫门生,走出去也是有东宫这个靠山。可如今这局面……一堆人窘迫得面红耳赤,最后都只得向上拜礼后追了出去。
厅里众人看着国舅爷甩袖而去,一队人浩浩荡荡的来,风风火火的去,面面相觑。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嘀咕:
太子和国舅元家不睦,咋没听说啊?
然而众人议论的主角却是不见影响,兀自好吃好喝的伺候起身边人来。
秦煦用银器盛了汤推到谢长柳面前。彼时谢长柳还沉浸在方才那对峙的情景里。
谢长柳知道今日的寿宴大抵是给糟蹋了,也明白太子突然发难元艻不是喜怒无常而是因着给自己打抱不平。
“太子在给我出气吗?”谢长柳与太子相识七年,对于秦煦,他时而看得透彻时而却辨认不清。
可是他知道,秦煦待他,与旁人不同。
今日是他的寿宴,一年独一次,却因为自己糟蹋了,他过意不去,也愈加情难自禁。
他看着秦煦的侧脸,他极为认真的在挑拣席面上的菜,仿佛方才的情形从未发生。
可是谢长柳知道,他这样的人,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早已成书。
“你知道就好。”秦煦布好菜,敲着他面前是碗,示意他吃饭。
谢长柳却是莫名担忧起来。
“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不然,会落人话柄的,元家是您的舅家,也是您最大的助力,这固然……”
秦煦似乎是不耐烦的阻止住他的絮叨。
“行了,还吃不吃了。”秦煦佯装不悦,谢长柳张了张嘴,瞧见秦煦不好的脸色,有些发怵,只得点头。
“吃的。”
固然自己在秦煦面前没大没小,受尽荣宠,可是太子还是太子,身份有别,他不能屡屡造次,更何况,秦煦发起脾气来,他是真特怕。
他是见过秦煦发脾气的,那还是去年,自己雪天里出去玩,结果得了风寒感冒,病了,然而那些庸医还说自己天生不足,命不久矣。这倒是没有吓得自己怎样,却吓坏了秦煦,以及东宫的一干人,只因这一场突来的大病,秦煦把伺候他的人全都杖责了一遍,听说,好些个伤了根骨被撵出宫去了。从那以后,自从宫人们见识到了太子的威严,把他照料得更加上心,很多事情不容太子提,就已经安排得妥帖无误。而自己,也是从那次,头一回见到那样骇人的秦煦,没有惯有的温和,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就定了人的生死。也是那次,他恍然大悟,秦煦是太子,太子是秦煦。
鱼总管给两人一人剥了盘虾,放到各自面前。
“今日太子爷大喜,柳儿还是让着太子吧。”
鱼总管笑看着这两少年,日常一打趣。都是小孩子性子,总有闹不完的脾气。
太子爷也是真护着谢长柳,国舅爷说得罪就得罪了。
谢长柳往自己嘴巴里塞肥嫩的虾肉,口齿不清道:
“鱼爷爷说的哪里话,我哪里没让着太子爷了,他我可惹不起。”
“哎呦喂,你个小滑头,这东宫里就没有你不敢惹的。”鱼总管习惯性的想点谢长柳的额头,奈何他们之间隔着太子,于是只得在空中点了两下。
今日发难元艻,起因确是在谢长柳。
谢长柳,如今年岁十五,却是跟在太子身边已有七年之久。幼年,因其父是兵部侍郎,与一众氏族子弟被点入册,评选皇子伴读。而那时只会撒娇玩乐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选为了太子伴读,但也懵懵懂懂的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进了东宫,然这一伴便是七年,七年光阴,换来的是与太子感情甚笃。
所有人都知道,谢长柳是太子护在身后的人,谁都欺负不得,也没有人欺负得了他,他人生这十五年便是在东宫的羽翼下顺遂平安的度过。
固然背后有这巍峨靠山,他却心中有沟壑,志在年少有为。
三月春闱时,谢长柳应家族期望,赴了考,本是兴致勃勃志气满满奈何被主考监的元艻刷了分,一朝名落孙山。是以与元艻算是结下了仇。
而秦煦也知道,谢长柳该金榜有名的。
谢长柳是在东宫备的考,这七年来,谢长柳跟着他在太学宫读书,连太傅都夸他敏慧思通,不逊他人。
他也勤能补拙,自为勉励,虽是懒散了些,却是四书皆涉猎,六艺皆所晓。
在东宫备考的那几个月,他看着谢长柳悬梁刺股,通宵达旦,那股努力劲儿,和寻常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他判若两人。
依着他的学识,东宫太傅为师,榜上有名才是他应得的。
至于谢长柳为何会落榜?不为那几个显而易见的缘由。
元艻身为主考官在这上面,他总比别人更有机会从中作梗。因为,他那憨厚蠢笨的二表哥在此次会考中脱颖而出。
元艻的二子元葳,不比长子元崧风流倜傥,不比长子见多识广,不比长子学识经营。
生在侯爵门户,可日后靠家族恩荫捷径入仕,之于元葳元崧也一样。但,元艻却是以这样方式,把元葳送入仕,却也剥夺了他人寒窗苦读的成果。
谢长柳落榜,回去可是生了好久的气,他爹领着秦煦来看他,他还躲在被子里不愿见人。
“再憋里面,就得没气了。”秦煦去捞他,人在里面跟他较劲。
秦煦就说,人怎么出去就不回东宫了,直接跑回家了,后来从跟他的下人那才得知,没有中榜。
谢长柳可能不知道,鱼总管还藏了两串炮竹,等着他带着喜讯回来,就在东宫门口放一放。
秦煦劝不动人,只得激将他。谢长柳面皮薄,准受用。
“难不成是哭鼻子了?不敢见我?”
谢长柳年岁小,又是被娇养大的,没遇上什么事,说不得会被这打击下真哭一场。
被他这么一说,被子里躲着的谢长柳不服气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脸上哪里是有泪水,只有两团红晕。
“才没哭呢。我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
谢长柳气不过,他自信满满是以为要中榜了,没想到,压根榜上无名。
旁人都中了,唯独没有他。
“我知道了。”秦煦附言。谢长柳却有满腹委屈。
“您知道元葳那小子都在二甲吗?凭什么?”
元葳跟着他们一起去上的太学宫,那人什么底子他还不清楚吗?给他一本书都认不完字的居然会在二甲?而他凭什么却榜上无名?
“压根就是他元艻徇私舞弊,我就是被人坑害了,元葳占得是我的位置。”
这次会考,元艻是主审,连最后的榜单都是他带人评选的,他想让谁落谁就不能升。
当时在贡院门口,一堆的学子等着放榜,他去的时候,已然放榜,路边除了中榜者喜出望外,便是落榜者郁郁寡欢。
他挤进去的时候,却是找遍榜单,不见自己名字,落榜的失望陡然涌上心头。
然,却见旁边人高呼,元葳二爷中了。
宛如当头一棒,谢长柳难以置信。
元葳能中,他未中。谢长柳不得不怀疑,这次会考的真实性。
元葳,只会仗着家世勾结纨绔子弟吃喝玩乐,连墨子都没读完,从来没有认真上完过老师一节课,怎么可能会中榜!如果说元崧中了,倒是以理服人。
“我知道。”秦煦握着谢长柳的手背,给予他宽慰,心中百转千回却只是说: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一个从来不会对他食言的人,食言了。
谢长柳等着这个交代等了半年。
等到元葳进了翰林院,等到他们青袍加身,事在朝堂。而自己,还是别人眼中的东宫小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