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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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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十六年正月初三,丽贵妃诞下十四皇子,取名瑞憼。还没出正月,畅春园又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越发多了几分寒冷之意。

彼时的春晖堂东殿里尤为温暖热闹,天色蒙蒙晦暗中,不免有些窗纸影现,光亮寡淡,只见廊下摆了新开的时新花草盆盆罐罐不下几十个,端是姹紫嫣红,绚丽斑斓一片,平平添了不少娇艳明媚之色。

赵亲王怀抱十四皇子,身边且站着十皇子、十一皇子,并着一起说笑闲聊,惹得丽贵妃欢声笑语,兴致浓浓,炕下端正摆着十几个炭火盆,火盆旁放着青瓷大碗,碗中新绽的几朵红莲,娇艳欲滴,香气馥郁,盈盈田田的莲叶,小小巧巧的一朵挨着一朵,十分鲜艳妩媚。

只听她高声辽阔,笑声连连,道:“瑞悊,你十四弟长得多么可爱,这么聪明的孩子该抱给你皇父瞧一瞧。”

赵亲王端详了一眼,道:“是呢,皇阿玛喜欢极了,连连夸赞十四弟冰雪可爱,这不才过完满月,又预备着周岁的节庆。”

丽贵妃婉然凝睇,便逗着十四皇子咯咯发笑,道:“皇后的儿子便是连我的一半都不如,昨儿庆满月酒,你外祖递话进来,他相中了和硕额驸安岳的女儿嘉穆瑚觉罗氏,安岳是怀亲王的女婿,她家这位格格今年十三,长得自是不用说,若你首肯,额娘即刻替你求亲。”

赵亲王立时放下十四皇子,眼中的急切之意愈发旺盛,道:“他们肯么?额娘不是相中了皇额娘的侄女佟佳氏了么?”

丽贵妃赏着碗中红莲,轻笑道:“此一时彼一时,皇后从中作梗,也是她们没福,等你来日继承了皇位,还会看上区区小妾生的女儿么?”

赵亲王笑着拔了一片雪梨入喉,道:“还是额娘老道,那给儿子纳福晋之事,还请额娘与皇阿玛好好说说。”

丽贵妃转动着手握的一盏薄如胎璧的甜白瓷,阴沉的目光照在瓷影上,纤长出幽深的精光,道:“这个自然,等过了这阵风头,额娘就去御前求皇上指婚,瑞恿已再无出头之日;瑞愆虽有军功才干,可背后凄凉,孤立无援;瑞悆心计深沉,却外族无望;所以皇上的成年儿子中,唯有你要什么有什么。”

赵亲王逗着手边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鹉,哼唱着鸟叫声啾啾喳喳,笑道:“儿子记下了,即便儿子不得皇父宠爱,额娘还有十弟、十一弟、十四弟,额娘的儿子中必须要稳稳地坐上皇位。”

丽贵妃柔媚颔首,颊上更现层层阴毒心计,赵亲王忽地神色瞬然冷清,疑道:“上次皇额娘的堂弟彦庆多嘴,皇父许是怀疑上了儿子,先是让玉瑸暗中调查,后是吩咐三哥入宫居住,刻意疏远儿子不说,事事还不许儿子插手。”

丽贵妃的一弯浓纤睫毛下影动着惶恐不定的眸光,她便将手横在迤逦眉峰上,愁道:“三皇子命大,否则那支箭怎会射在他肩上,眼下瑞愆孤立寡与,额娘担心皇后的两位嫡子,那才是最大的肘腋之患。”

过了十五,便出正月了,宫中的戏舞歌乐也渐渐停止,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寂寞萧索,孤独清寡。

才到二月二,畅春园便开始下了场蒙蒙细雨,春雨霏霏,雨雾弥漫,千万条银丝荡漾在染绿的芳香别院中,笼罩着人间的一片晴阴浓好。延爽楼的滴雨屋檐下,一把梨花掐丝藤椅摇晃着皇后窈窕的身影,她左手边供着一鼎檀香,暗暗盈芬出丝丝清香;右手边沏了一壶碧螺春,清冽袅袅,氤氲着绵绵雨汽,倒也清爽些许。

张平远含着笑候立一旁,搭脉道:“皇后主儿身子渐好,还需悉心调养才是,我听御前的人说,皇上近来动了好大的火,仿佛是与梁亲王有关。”

皇后的嘴角只挑了下,便抚了鬓角的铜雀累丝钗,道:“是什么事呢?”

张平远望着菀菀柳丝,蒙蒙花垂,只道:“奴才不知,像是丽主儿的阿玛上了折子,状告梁亲王在府邸谋反,还常常与漠北叛贼串连,皇上一怒之下好像将他关押到了宗人府。”

皇后眉黛上的郁郁愁色,似连绵不绝的柔风甘雨阴沉晕暗,道:“瑞愆本分许多了,皇上怎会听信外人一面之词而收押自己亲儿子?”

张平远将煎好的一盏药奉在皇后跟前,道:“丽主儿的阿玛一向六亲不认,叼住了肉又岂会松口。”

皇后举目畅春园的琉璃黄瓦,远眺福山沧海的浩瀚烟波,摇首道:“幸好瑞愆与咸福宫往来甚少,要不然雷霆盛怒下,安知不会牵连至我。”

张平远搅了搅汤药放温,便一直垂头皱眉,道:“奴才有一事,需与皇后主儿禀明。”

皇后虽嘴上说笑,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只挑起疑眉故作抚胸。她见张平远脸色颇为凝重,道:“这几日奴才在九皇子的汤羹里发觉不对,原本那汤羹微甜,现下尚有一丝苦,奴才取了银针,竟然发现那羹里被人添了药。”

皇后的脸上渐渐浮起疑惑和惊恐的神情,她立时坐直了身子,低喝道:“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是什么药?有毒无毒?”

张平远忙拱手一凛,连连道:“九皇子只喝了一点,并无大碍,那药……那药下的分量很轻,几日之内是查不出的,奴才无能,实在不知是何药。”

皇后的桔黄色琵琶双襟轻薄氅衣袖子下伸出她颤抖的手,指尖渐渐发冷,一直蔓延凉薄到心,沉声道:“好精细的手段,下毒竟然下到嫡子身上!”

赵得海气得咬牙切齿,怒道:“皇后主儿,您一声传谕,奴才即刻将阿哥所的人拾掇到慎刑司。”

张平远愁眉不迭,悲凉之色隐于面颊两侧,道:“事情尚未确凿,还不宜打草惊蛇,皇后主儿放心,幸而奴才发现的早,九皇子尚未过多服下,今后九皇子的一切汤饮,奴才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力亲为,不让任何人插手。”

皇后忍着胸口的阵阵酸凉,凝神道:“这药喝了之后,有什么症候?”

张平远故意压低了声音,脸上的,,道:“虽然药量轻微,但奴才隐约嗅到有一丝洋金花的味道,用药之人一定深谙药理,十分谨慎,即便部下的量很少,但洋金花略有苦涩之味,是可以尝出来的,倘若九皇子一直服用此物,先是嗜睡倦怠,癫狂易怒,后是神志错乱,口眼歪斜,愚笨痴呆。”

皇后的脸孔惊变得如屹立巍峨,终年不化的积雪一般,冷白到底,她掩面哆嗦着垂了口气,抹额下的冷汗却濡湿着清淡的鬓妆。

张平远头目憎裂,又惊又恨,道:“这分明是想断了九皇子来日之路,手段实在无比阴毒!”

皇后紧紧掐着领袖上的鹅黄色碎花暗纹,她冰凉的指尖抓挠衣衫,揉捏成团,愈发气急败坏,满目憎恶,道:“岂止是断了九皇子,更是绝了我的指望!若不是你及时察觉,我与瑞殷至死都在别人的算计中苟延残喘。”

张平远面带失落的愧色,拱手道:“是奴才一时疏忽,不想让人有可乘之机,做出这样阴险狡诈之事。”

皇后的容色似清雨初寒,冰冷迫人,道:“当务之急是把下毒之人抓到,他能害得了九皇子,便也能害得了十二皇子、十三皇子,这样的祸患不除,终究寝食难安。”

赵得海不动声色地将一盏黄釉蝠纹描金团寿字碗奉在皇后眼前,茶汽熏得他愈加低声沉吟,道:“皇后主儿以为是谁最在意九皇子?才如此费尽心机谋害的呢?”

皇后端过茶碗却不饮茶,只定睛瞥向盏中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的茶汤,冷笑道:“能在意嫡子安危的,必是身下有皇子之人,这种人即便我不说,你也能知道是谁。”

赵得海微微默许颔首,道:“皇后主儿圣明。”

张平远顿时眉弯蜷曲,如连绵的细雨无一分清澈,道:“皇上一向嫉恨宫斗,皇后主儿是否将此事告与皇上处置?”

皇后伸手接向屋檐下滴落的雨珠,便冷凝着一张雪白玉貌,道:“先不必,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能动的了她,她不是想除掉我的儿子么?那我也让她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

次日一早,延爽楼放出风声,皇后的一对东珠耳环遭人盗窃,乾坤震怒之下连颁谕旨,命人即刻搜查畅春园,务必将皇后东珠找到。

不过半日,御前侍卫便在后罩殿的偏房和庑房里搜到了皇后东珠一件,丽贵妃遭禁足,十一皇子、十四皇子连夜送回寿康宫,交由太妃照顾,章廷海也被带下去训话,乾坤气怒交加,连颁两道谕旨,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赵得海躬身垂手,笑着站在廊下的一株芍药旁,道:“回皇后主儿,章廷海进了慎刑司什么也没招,一口否定没有偷盗东珠。”

翠竺拾起一把银剪子仔细修剪着杂乱的花叶,撇唇道:“人脏俱在,他还想抵赖么?”

皇后的一身团团锦绣衣裙衬得人在花下,愈发娇艳清婉,道:“看来刑罚用得不够,吩咐刁嬷嬷即刻用刑,务必吐出实话。”

赵得海忙点头答应了一声,便皱眉道:“听说丽贵妃哭着跪求御前,恳请皇上降恩允许抚养十四皇子,结果皇上连瞧都没瞧一眼。”

皇后含着阵阵薄怒,将片片揉碎的花叶零落成泥,道:“这个混账僭越的东西,偷盗东珠乃是重罪,她还有脸去面圣。”

赵得海的神色谦和得似一晨淡薄的雾,低声道:“章廷海什么也不肯招,供词无效,也问不了什么。还有一事,富保父子联名上书状告梁亲王逆谋造反,果然在梁王府的一间暗屋内发现了团龙密纹的袍服一件,织法绣工繁复绮丽,十分接近龙袍,皇上龙颜震怒,已连颁谕旨撤销亲王之职,降为郡王,此刻人已经发落下了。”

皇后听完不觉心急如焚,她便霍然起身,道:“瑞愆这孩子怎么如此糊涂!私造龙袍乃是死罪!人发落到哪里了?”

赵得海摇头不言,更加埋头沉思,道:“奴才不知,如今御前风声紧,奴才也不敢贸然问话。”

皇后冷厉着一弯眉眼,将刚才的清艳之色尽数消散,道:“皇上疑心深重,即便亲生父子也各怀鬼胎,且有富保父子的一力弹劾,证据确凿,自然无从抵赖。”

赵得海垂眸片刻,不敢露出一毫声色,道:“毓彰大人一向不满富保大人,听说……听说梁亲王被禁足发落之事,毓彰大人还替梁郡王求恩了。”

皇后的清冷之意渐渐浮现双颊,她扶额闭目,悲愤之气满溢于胸,道:“阿玛糊涂了!这样的事该自保为上,怎得还偏扯到自己身上,越是这样,越是是非缠身,稍不留心被人抓住把柄,便是身陷囫囵,百口莫辩。”

赵得海仍然恭顺展眸,笑道:“承恩公大人一贯光明磊落,刚正不阿。”

皇后的脸色被耳畔的湛蓝色珍珠点翠耳饰掩映得肃然清冷,容光愈发清辉沉沉,令人不敢直视,道:“亲生父子尚且如此相待,更何况是廷臣外戚,前面谦皇子、祉皇子、李氏一事上,阿玛受的苦还少么?怎么却不记得教训了呢,你赶紧去递出口信,叫阿玛在御前办事一定谨慎仔细,这样的是非风波,不去招惹也罢。”

到了惊蛰那日,皇后先陪乾坤一齐到讨源书屋探视几位皇子,却见勋妃坐在炕边哭哭啼啼,乾坤不免烦心皱眉,低声喝道:“勋妃,你哭哭啼啼这是为何?”

勋妃愈发伤心难抑,悲不自禁,垂泪道:“十二皇子近来呆滞嗜睡,御医说……说像是中毒了一样,奴才卑微,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勉强傍身,但请皇上垂怜奴才母子。”

皇后骤然举眸,便见勋妃哭得衣衫裙襟沾湿了一大片,道:“紫繠妹妹快起来,你这样哭诉,于十二皇子也无用,反而让人烦心。”

乾坤的眉头弯曲似川,蹙得深壑,道:“到底是什么毒?好端端地怎么会中毒?”

一众御医见龙颜震怒,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奴才……奴才不知,先前十二皇子活泼好玩,只是……只是近几日才目光呆滞,萎靡渴睡的。”

乾坤一脚踢开他俯首磕头的肩,喝道:“无用!朕的儿子居然中毒了都不知!”

使劲拿袖子擦拭着额上汗水,愈发低头认罪,皇后便柔声抚着乾坤的胸口,婉顺道:“皇上万勿动气,圣体要紧,是什么毒?是不是前几日九皇子中的毒?”

乾坤面带惊疑的容色,他将手持的一把山水梅竹折扇藏袖怀中,道:“难道连九皇子都中了此毒?究竟是什么毒,症候这么厉害?”

皇后微微一扬眉,苏钰忙端起刚才九皇子服用的药饮仔细看了半日,又用食指蘸了一点喂在口中,旋即皱眉吐出,脸上露出无比厌恶之色。

忽然苏钰便作揖跪下,神色凝重如霜雪交织,道:“回皇后主儿,此药中的确被人加了与九皇子药饮一样的药,这种药应该是以花瓣、花汁入药,略有苦涩之味,若一直服用,轻者嗜睡癫狂,重者神志错乱,如同痴呆。”

勋妃惊愕般的低呼一声,吓得她瘫坐在地,道:“究竟是谁下此毒手,置奴才母子于死地!”

乾坤的耳边忽地轰然一响,像是初春的惊雷震耳欲聋,更是愕然瞠目,道:“谁?是谁干的?”

皇后掩面凝声,她皱眉似的擦拭着眼角泛的泪水,道:“皇上,起初九皇子深受其毒,奴才不敢声张,如今这人胆大妄为,意图对十二皇子下手,其心阴狠毒辣,昭然若揭,依奴才之见,这件事必得杖杀严惩,畅春园之奴才个个皆有嫌疑,绝不容放过。”

乾坤眼中冷光一闪,犹如凛冽冬日的万剑精光徐徐直下,道:“好卑鄙阴险的手段!稚子何辜?竟然也要痛下毒手!查!立即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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