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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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进完一碗燕窝粥,便还要伸手添一碗,仁后一把按住,随手夹了一块酥饼送至跟前碟中,摇首道:“燕窝粥进了一碗,不可多进了,若是喜欢,这粥十日八日上不得了。”
仁后唇上微笑,道:“顺喜,添一碗竹笋排骨汤喂与皇帝,把骨头拔下,仔细刺了皇帝喉咙。”
乾坤眉梢眼角,唇边齿上都是笑意,他抿了几口金针菜,道:“多谢皇额娘。”
仁后伸手夹了几个饺子,调了一碟酱汁,淋了一点儿香油递了过去,温和道:“皇帝尝一尝这盘饺子,是素馅的像是掺了虾仁、紫菜、鸡蛋、木耳,吾尝滋味儿倒是足。”
乾坤抿了几口,不觉抚手称好,道:“谢皇额娘,皇额娘宫中的厨子,把一盘饺子包得这样好吃。”
仁后摸了摸鬓上珠花,笑道:“皇帝喜欢,多进几口。”
仁后接过一碗茶水漱了漱口,慢慢一笑,道:“昨儿玉瑸、张庸泰、明珠向吾叩安,提及中宫之事,孝顺皇后崩逝快百,皇帝哀思多日,从未消减,但天上不可一日无光,人间不可一日无主,皇帝心思以为如何?”
乾坤的笑纹顿时淡了下去,他舀了舀汤汁,沉静片刻,才道:“回皇额娘,孝顺皇后去世,暂论继立一事,难免唐突,惹得廷臣议论纷纷,儿子已经想了,若是继立为后,必得挑一位德才兼备之人,驾驭奴下,主持六宫。”
仁后侧了身子,她目光如炬,沉思一晌,道:“皇帝长情,听说皇帝要在年前晋慧妃、荣妃二人为贵妃?再过三年,晋慧妃为皇贵妃?奴才捕风捉影,满嘴浑说,不可此言是真是假?”
乾坤悠然点头,笑道:“儿子是说过晋她二人之位,荣妃接连育子,是为贵妃之选,慧妃做事妥帖,是为贵妃、皇贵妃之选。”
仁后容色清淡,低低蹙眉,道:“荣妃倒也罢了,只是慧妃,她一无恩宠,二无子嗣,光是做事妥帖便给予高位?皇帝这样做,是不是有失规矩。”
乾坤眼底的笑影淡薄一点,继续笑道:“恩宠,儿子可以给,子嗣,那便看她有没有福了,从前儿子为亲王之时,孝顺皇后是皇考亲躬作配,有着先前惯例,儿子若遴选继立之人,其一家世门楣必得名门大姓,显贵世族,才能可堪执掌六宫凤印,令一众奴才顺心顺意,心悦诚服。其二必得仁怀逮下,从无尖酸妒忌之色,行事狷狂跋扈之举。”
仁后侧耳静听,闭目须臾,道:“这倒不好说,荣妃性子温和婉转,丽妃娇艳张扬,且都是有儿有女,皇帝不也常夸四皇子、七皇子聪颖异常么?为何不继立荣妃、丽妃为后?”
乾坤的神色极静,只颔了首,道:“丽妃出身章佳氏,门楣不高,族中更无出类拔萃之人,实在不配主持六宫。”
仁后面上寒波一笑,她继续追问,道:“那荣妃呢?她与慧妃一同选秀上来,也是马佳氏大姓出身,倒不比慧妃差,皇帝合该思虑荣妃为上。”
乾坤神色坦然,含了一丝鄙夷不屑,道:“荣妃的阿玛那扎仛无才无能,先帝曾经许了荣妃祖父官职,可她祖父实在不是主事的料子,遇事愚昧,昏聩颟顸,这样无德无才,不是继立中宫之选,儿子衡量再三,唯有慧妃最为合适。”
仁后脸色微微一动,很快一笑,道:“皇帝打算这般周全,吾是操心过了,继立慧妃为贵妃、皇贵妃也好,她出身世家,阿玛十分能干,皇帝这般思虑,也是情理之中。”
乾坤恭谨行了一礼,欠身道:“多谢皇额娘体恤,皇额娘为儿子操心,儿子心领,佟佳氏做了六年慧妃之位,侍上孝敬恭顺,逮下贤惠仁德,六宫之中交口称赞。”
乾坤顿了一顿气色,忙深深敛容,道:“皇额娘,儿子今年三十岁了,人到而立,已不是黄口小儿,无知少年。”
仁后凝神片刻,依旧含笑如常,道:“既然皇帝心有所属,吾也不好干预,皇帝圣意裁决,一力做主是了,从前孝顺皇后主理六宫还算勉强,慧妃性子柔和,倒是个有主意的,有她主持六宫,想来也是无虞。”
乾坤点了点头,笑道:“儿子谨遵皇额娘教诲,从前孝顺皇后逮下过于仁慈,以至底下奴才结交亲王权贵,以下犯上,贪了许多银两,此风若不扼杀,前朝与六宫便不得安宁。”
乾坤说完便漱了口,起身整帽,道:“儿子进得饱了,张庸泰邀了儿子博弈,儿子下晚得了空,便来陪皇额娘用膳,儿子跪安。”
仁后含笑点了点头,目送着乾坤一众人马远去,这才着人撤了桌菜。
桂姑姑曼步上前,往香炉中熏了香,笑道:“回仁后,您实在不必为丽主儿、荣主儿进言,说来丽主儿是轻佻,不得皇上欢心。”
仁后轻轻抿了一盏茉莉花茶,她抬了抬眉,剜出一池寒冰,道:“她是轻佻浮躁,即便坐了中宫之位,也驾驭不了底下的人,慧妃毕竟出身世家,懂得分寸,从前孝顺皇后主持事宜,便是一团和气,才让珍妃、悯嫔一个个出了挑闹事,慧妃御下严苛,罚了郝进喜,杖责了王常清,也算杀了杀风气。”
桂姑姑含笑道:“是,慧主儿性子倒是急切,不像孝顺皇后一般柔懦,有她主理,仁后也不必事事操心了。”
仁后无奈一笑,她抚了抚腮边,道:“如此也好,罢了先不提了,吾闻着玉琦送上来的香不比从前,气味真浓。”
乾坤七年正月十五,乾坤下谕内阁,道:“奉仁后懿旨,慧妃佟佳氏、荣妃马佳氏晋为贵妃。一切服色、车舆俱着查照《六宫会典事例》服用。”
谕命太子太傅张庸泰为正使,萨丙阿为副使,持节册封二位贵妃,那宣册女官为端贵亲王福晋,她道:“册文曰,朕惟赞宫廷而衍庆,行乾坤教化之礼,本敬顺以扬庥,紫掖升名。表恪恭而锡庆,爰稽彝典。咨尔慧妃佟佳氏、敬慎柔嘉、温淑恭懋、早侍深宫、夙娴懿范。自膺册命,益茂芳徽。只事小心,克承欢于璇殿,含章明顺更流誉椒庭。仰奉皇仁后懿旨,以册宝晋封为贵妃。授册、授宝。”
谕命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文福为正使,礼部右侍郎谭望年为副使,持节赍册宝,晋封荣妃为荣贵妃,道:“册文曰,朕惟赞宫廷而衍庆,行乾坤教化之礼,本敬顺以扬庥,紫掖升名。咨尔荣妃马佳氏,醇和蕴性,敬顺持躬,柔嘉秉顺,淑范丕昭。仰奉皇仁后懿旨,以册宝晋封为贵妃。授册、授宝。”
另册封煦贵人齐佳氏为煦嫔、恭常在陆氏为恭贵人、嫤常在瑚尔哈拉氏为嫤贵人。
一众嫔妃忙俯身叩首,行了六肃三跪三拜大礼,慧贵妃笑色盈盈,她端正髻上一枚珍珠凤钿莹莹一荡,光彩明亮,荣贵妃年轻温和,一身清贵,不免风采依旧,穿戴辉煌。
十几位嫔妃一早便恭候在此,见四下嫔妃都来得齐整,忙屈膝抚耳,恭敬行礼,道:“恭喜慧贵妃、荣贵妃。”
慧贵妃温和一笑,道:“妹妹们客气了,赐座,上茶。”
蕊桂、芷桂、翠竺、翠芳忙端上茶盏,为一众妃妾斟满,煦嫔、恭贵人、嫤贵人扬眉颔首,抿嘴一笑,道:“多谢慧贵妃主儿体恤。”
荣贵妃不过点了头,只扶着英桂的手,妩媚一笑,道:“谢慧贵妃意了。”
慧贵妃点头微笑,忙道:“皇上口谕,节俭用度,六宫不得过分操持,应承孝顺皇后生前勤俭之德,册封之礼虽是繁冗,但删繁就简,折了许多规矩,委屈几位妹妹了。”
一众妃妾忙施了一礼,道:“奴才等叩谢皇上隆恩。”
荣贵妃眉色一舒,便伸了手巧笑,道:“妹妹们起身回话,今儿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下晚我排了元宵晚宴,为皇上、仁后添福添寿,诚心祝祷。”
嫤贵人含了笑意,道:“荣姐姐费心了,来日六宫之事由荣姐姐主持,定十分妥当。”
丽妃一声轻笑,静静拨着手上的戒指,她眼波一动,计上心来,道:“孝顺皇后薨天不过百日,荣贵妃、慧贵妃如此清歌丽舞,饮宴奏乐,倒是不合规矩,不敬孝顺皇后了。”
慧贵妃抚着脂香双腮,眸子却是一片清冷,道:“皇上圣意,谁敢质疑?”
丽妃脸色一惊,淡淡一应,似在一弯秀丽眉黛上滞了一层冷霜。
荣贵妃一双明眸扫过了丽妃一眼,忽而含笑,不疾不徐,道:“放在素日里,丽妃如此质疑皇上圣心,必得掌嘴三十,罚俸一月即可,眼下我与慧贵妃才晋了位份,必得谨言慎行,若有如此之失,断不可轻纵了。”
丽妃抚着衣袖边上的金丝绣花,怯怯低头,道:“嗻,奴才谨记教诲,不敢妄言。”
慧贵妃脸上没有一丝不悦,只含笑令她们跪安,待到一众嫔妾走得远了,蕊桂、芷桂、翠竺、翠芳、赵得海才躬身下跪,道:“恭喜贵妃主儿,贺喜贵妃主儿。”
慧贵妃理了理衣袖上绣的海棠穿凤,素首一抬,眉眼灿烂,笑道:“快起身吧,不必多礼。”
翠竺含笑道:“主儿苦尽甘来,合该热闹一番。”
慧贵妃笑意浓浓,她撇着四支鎏金嵌珠翠护甲,道:“按着规矩是该热闹庆祝,大摆筵席,娘家人进宫叩安,封诰福晋前来朝贺,可孝顺皇后新丧,皇上下谕,不得张扬,才免了许多。”
这一夜下晚,一轮明月高高悬于月空之上,月色清丽,月光华转,彼时的荣贵妃主持六宫,她妆容艳丽,笑靥如花,一手哄着端靖五公主,一手喂着七皇子奶酪,更兼得她身量纤纤,苗条玉致,盛装而来。
孝顺皇后新丧不久,即便主持得再热热闹闹,众人心中也不免郁郁寡欢。乾坤伴着慧贵妃、丽妃、宁嫔、煦嫔,言笑晏晏,笑语如常。
到了翻牌子时辰,乾坤并无心意,摆手道:“昨儿积了折子,朕用了宴,再去批一批。”
贾庆海忙端着盘子退了下去,仁后正了正发髻垂的珠饰,便道:“中宫薨逝才过百天,皇帝思念孝顺皇后也是常事,今儿是正月十五元宵,皇帝好歹乐一乐,万勿扰了雅兴。”
乾坤眉色黯然,便哑声一笑,道:“儿子谨遵皇额娘教诲,往年除夕、十五都有孝顺皇后相伴一侧,与儿子共食汤圆,把酒言欢,如今孝顺皇后人已作古,满殿莺莺燕燕,儿子心意尚可,儿子只盼孝顺皇后九泉之下魂梦有知,再与儿子相见一回。”
仁后眸光一定,正声道:“好了,人已去了说这些有何用?皇帝要节哀,你且年轻,嫔妃子嗣还这么多,皇帝聪慧过人,珍惜眼前人是了。”
乾坤浑身一抖,含着一缕苦笑,道:“嗻,儿子遵旨。”
仁后微微蹙眉不悦,转头道:“荣贵妃,听说你排了几首曲子,是何情调?这段日子天天都是哀乐,听得吾耳朵都肿了,不妨拿出来听一听。”
荣贵妃福了一身,笑道:“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传来。”
荣贵妃扬了扬唇,孙富海立刻领意,忙出外拍手三下,道:“传舞姬!”
荣贵妃眸色嫣然,笑道:“回皇上、仁后,奴才备了一首辛弃疾的《太常引》,佐了宁嫔、煦嫔两位妹妹一手执扬琴,一手执小阮,轻弹小调。”
仁后与乾坤点了头,只听十几名舞姬、乐伎曼步走来,于灿灿宫灯下,皆穿着一身酒红色长袖舞衣,带着一众五彩颜色衣裙的舞姬腰携丽裙,手配长鼓,扮做月宫嫦娥模样,更兼得地上洒着干冰,热气一熏,便冒了一层层云雾,舞姬于云蒸霞蔚之中风情万种舞了起来,满殿云霞,青烟缭绕,恍若天宫,十分衬景。
只见个个舞姬一手怀抱玉兔,一手轻摇衣袖,月色朦胧,云雾遮掩。她鬓上光净,眼波流转,脂粉香腮,秀秾身材,面色娇丽,眼含桃花,尽是妩媚与柔情。
闻听众人一字一顿,轻声哼唱,道: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而宁嫔、煦嫔二人,更是曲调清雅,别出心裁,宁嫔稚嫩婑媠,手弹竖琴,轻拢慢捻抹复挑,十分悦耳动听。煦嫔肤色雪白,低垂一张秀首,时而妩媚抬眼,时而温柔含羞,春葱十指弹拨小阮,亦是别样动情。
慧贵妃笑色柔柔,以手遮面,低声道:“两位妹妹别出心裁,配上轻歌曼舞,倒是元宵雅兴。”
冬意微凉,丽妃紧了紧袍服,她抿了一口酒,道:“到底是二位贵妃主持,事事妥帖,如此浓娇浅艳,陈词滥调,是不是有违规矩?不敬孝顺皇后?”
荣贵妃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这话倒是刻薄,皇上做主,一力主事,怎得丽妹妹还要做皇上主?”
丽妃凤眸一冷,扬了扬绯红色绢子,道:“孝顺皇后生前最为勤俭,连一壶酒都舍不得饮,一顿荤菜都舍不得进,眼下她刚走,倒是反了天。”
荣贵妃换了一件玫紫色圆领琵琶襟绣花旗服,髻上嵌着八宝珍珠,笑道:“丽妹妹这般慈心,事事以孝顺皇后为上,说来孝顺皇后生前最喜与丽妹妹言语,怎得不殉了孝顺皇后?以表相伴多年之情。”
丽妃脸色渐冷,她撂下手握的一盅酒,道:“我儿女双全怎会弃世?荣姐姐抵位贵妃,却这般咄咄逼人,意欲殉了我么?”
荣贵妃拨弄怀中珐琅蓝釉袖炉,她笑靥清凉,道:“妹妹一片情深,总念及孝顺皇后之情,可见妹妹情深义重,那便罚妹妹为孝顺皇后守灵三夜,再抄写佛经百卷,供奉于孝顺皇后佛龛之前,当是悼念她了。”
丽妃登时变了色,她鬓上步摇一颤,神色也是沉了一沉,低声道:“我不服!我要回了皇上!是你才不敬孝顺皇后!”
荣贵妃手揉两腮,微微一笑,道:“元宵佳宴,丽妹妹疯言疯语胆敢惹皇上不悦?圣上震怒,连仁后也要雷霆发怒。”
丽妃气得珠翠摇动,怒色满平,她饮了一口酒,唇上化了一丝狠毒,道:“嗻,奴才甘愿受罚,只是荣贵妃、慧贵妃也别得意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