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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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以手抚额,笑容淡然,望着慧妃一身缟素,月色容颜,不禁眼中流了泪,道:“大行皇后从藩邸至六宫侍奉吾,为吾诞育三子一女,蒙受天恩,今番崩逝,实是震悼,吾欲亲临含殓奈廷臣奏言朕躬初愈,不宜再劳,恳词力阻,吾勉为其请,暂缓前往含殓,且大行皇后生前克尽恭顺,仁德御下,追念孝顺二字之嘉名,实该大行皇后一生懿范淑德。”
慧妃含了一丝笑意,替乾坤斟了一壶素净花茶,福身道:“皇上如此追思,可见大行皇后一生仁怀,大行皇后生前侍候皇上尽心尽责,皇上长情往昔,追忆如前。”
乾坤颓唐神色,深深歉然,道:“吾欲亲往皇后丧礼以展悲怀,去年太子、四公主薨逝,致朕躬违和,调理了许久才渐渐痊愈,黄御医说宜宽心静养不可过累,而今年瑞憙早殇、皇后殡天,吾悲情难遏,颇觉精力勉强,神色不济。’’
慧妃温柔含笑,伸手便往九鼎龙纹炉里添了一匙香料,道:“皇上圣躬欠安,未尝康愈,乃是我等伺候不周为致,奴才深受隆恩,万事不敢轻率,且丧仪俱已遵照旧章。昨儿夜皇上已亲临视,劳身累心,形容悲恫,有皇子公主朝夕祭奠,若是到了祭期可遣官致祭,皇上倦累违和暂缓亲往,望皇上怜幸圣体。”
圆明园的夜色十分静谧,月光一片乌蒙暗淡,崔万海搀扶着宁嫔的手,低低道:“主儿举哀哭丧完,嗓子有些哑,当下回去润润,奴才瞧这天儿怕是下雨呢。”
蓉桂为宁嫔撑着风伞,笑道:“主儿举哀半日了,实在劳累,今儿趁着慧妃、荣妃用膳功夫,才进了一些稀粥,奴才瞧着真是心疼。”
宁嫔双目微合,淡淡揉着半个香腮,道:“能不尽心么?大行皇后薨逝,皇上十分伤怀,若是举哀不尽心,皇上怪罪,又是一番雷霆风雨。”
崔万海点了点头,道:“说来慧妃、荣妃实在跋扈,皇上不过委了一句,她们便上赶子主持丧仪。”
宁嫔扭了扭手腕上的一汪素色镯子,垂了垂睫,道:“到底人家家世好,且多儿多子的,皇上对大行皇后恩重长情,连乌拉那拉一族都格外矜宥。”
崔万海瞄了一眼周围景色,沉声道:“大行皇后薨逝,正经的事儿主儿得思虑了,苑长青的意思是荣妃多子,丽嫔得宠怀娠,主儿得用心了。”
宁嫔蹙眉摇头,笑靥渐消,便沉思半晌,道:“丽嫔那个蹄子,最是刁钻刻薄,中宫薨逝,谁不动心?万海,你说继后人选会花落入谁呢?”
崔万海眼睛圆瞪,凝思片刻,才低声道:“这个奴才不敢揣测,不过六宫拢共这几个人,荣妃多子,慧妃无子,丽嫔得宠,大概她们几人吧。”
宁嫔迈过门槛回了殿中,便喂了五皇子一碗汤乳,缓缓道:“这种卑躬屈膝的日子算是到头了,我伺候了她那么多年,连大气都不敢喘,这继后之事由她们几人争吧,我家世不高,宠眷平平,这好事未必轮到我头上。”
蓉桂伺候着宁嫔擦了手,又为她手臂上涂了骆驼奶油,暗暗道:“主儿坐山观虎斗是了,慧主儿、荣主儿、丽主儿势必会争个长短。”
宁嫔抚鬓香腮,丹眸轻扬,她撇了撇素色三寸长指甲,笑道:“好了,说这些没影儿话有什么用?这六宫之事,上有皇上、仁后做主与咱们何干?伺候好瑞悆才是第一要紧事。”
崔万海含着丝丝笑色倒了一盏参汤,弓身道:“嗻,主儿您进碗参汤吧,一会儿举哀又是一顿痛哭。”
夜半深沉,浓云密密。澹怀堂正殿之中,哭声不绝,满殿缟素,哭得久了连声音都是格外幽微衰弱。
此刻荣妃搀扶了孙富海的手,吩咐殿外的几个宫女,笑道:“备一些参汤提神,我怕年长的福晋受不住熬夜之苦,着御膳房添一些冰片、黄芪、党参,还有受不住,身子不好的,就到偏殿安置。”
三十几个宫女都答应着下去了,丽嫔扶着章廷海的手在内殿瞧了几眼,她神色如冰霜般清冷,扬声道:“皇上晋了荣姐姐位份么?这般上赶子主持大行皇后丧仪?”
荣妃杏眼微眯,娇媚抚着鬓上的一串素色绢花,只道:“皇上答允,我不得不尽心尽力,妹妹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丽嫔只曼步轻踱,眼眸却如十月秋寒,她一手抚着隆起的肚子,一手抚着襟上鎏银穗子,道:“是么?”
荣妃脸上如廊下的清冷月色,不觉隐隐含怒,道:“不是么?丽嫔,若论长序也是我为先,还能轮至你头上?”
丽嫔隐隐发怒,便连连轻哼冷笑,别了脸色不再说话,过半个时辰,已是子时半夜,该是六宫大哭的时候,圆明园深夜十分寂静,东一侧以慧妃为尊俯首跪地,身后领着宁嫔、煦贵人、恭常在、揆答应,嫔妃之下是奶娘、嬷嬷怀抱幼子;西一侧是荣妃为尊,身后依次是丽嫔、嫤常在、索答应,个个浑身缟白,生怕哀哭不力,惹了圣上痛声责骂。
只听执礼太监一声一声高高喊道:“跪、起、兴、哀。”
稚子年幼无知,就有奶娘嬷嬷代替痛哭,慧妃、荣妃率领跪下,便可放声哀哭了,慧妃哀哀哽咽,哭诉大行皇后一生贤德,她并不真心啼哭,只是身为妃妾不得不尽心尽职,嚎啕得喉咙都哑了又哑。
慧妃瞥了一眼身后的一众妃妾,却听丽嫔连哭声都十分柔媚,一哭便清丽悠扬,蹙眉抚额,声声恸哭,不觉心酸断肠。
待到举哀哭礼完毕,已然子时过半,快要转一天天明。荣妃最先起身,擦干拭净了两行泪水,她拍了拍衣袖上飘落的黄纸纸灰,顾自环视了众人,道:“下夜凄冷,大家回去安置,明日辰时再行举哀之礼。”
众人依着次序便退下去了,蕊桂搀了搀慧妃一把,慧妃扶着红肿酸痛的双膝起身,才要转身一走却听丽嫔曼声道:“有些人却是恬不知耻,上赶子奉承起了。”
嫤常在撇开了秋萤的手,低声道:“丽姐姐,小声点儿,仔细让人听见了。”
丽嫔却一脸鄙夷,她轻笑一声,道:“妹妹说差了,从前六宫之中谁不得大行皇后脸儿?今儿却这样举哀,真是笑话一般,大行皇后一生贤惠,最不喜旁人娇纵跋扈,她却时常来晃,岂非让大行皇后地下不安,魂魄不宁?”
荣妃缓缓驻足,但见丽嫔眉飞色舞,鬓发精妙,娇艳难说,她心下便是骤然阴沉,冷了神色,道:“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谁娇纵跋扈?谁时常来晃?”
丽嫔笑色清寒,脸如严霜,正要说话却见宁嫔握了握荣妃的手,翩跹而来,她扬眉抚胸,妙目微瞪,笑吟吟道:“丽嫔怀娠久不伺候皇上,连皇上旨意都不记得了么?你这样尖酸刻薄,诽谤胡说,仔细我传了皇上圣耳。”
恭常在柔怯抚胸,和缓道:“一家子姐妹,怎得传了皇上圣耳?平白着人笑话。”
丽嫔凤眸一冷,托着宁嫔小巧的下巴,唇上勾了一抹笑,道:“从前宁嫔侍奉大行皇后,低眉顺眼,十分殷勤,怎么你也想出挑一把?替荣妃、慧妃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也不瞧瞧你在皇上跟前有几斤几两的轻重。”
宁嫔登时花容乍惊,她见丽嫔身怀龙裔,慵慵体态,倒也不敢拌嘴争吵,只藏恨隐怒这才消了跋扈气焰,低低躲在荣妃身后,静默不言。
荣妃转了眸色,容光也温和了许多,嘴上却是硬气,道:“身为嫔御合该与皇上同心同德,这般刻薄说话,也不怕惹了底下人笑话。”
丽嫔媚眼如丝,轻俏素丽,面容一阵冷凝便要扬唇发作。慧妃神色一片清肃,略略正色,故作沉吟,道:“丽嫔,你在御前侍奉多年,且是四皇子生母,身份贵重,大行皇后静卧金玉棺椁之中,魂下不静,未能安眠,你这般浑说,实是犯了皇家忌讳。”
丽嫔月容微清,瞄了一眼,嘴上却是凌厉不顺,道:“皇上并未下谕晋封,慧妃却这般咄咄逼人,怎得大行皇后薨逝,慧妃、荣妃也想争一争中宫之位么?”
荣妃心虚忙收了神色,便恭了身子站在一旁,丽嫔愈发矜狂,她托着双腮,盈盈道:“慧妃这般气势,想来觊觎之心久了人也轻挑了些,夜深人困倦,大行皇后刚薨,六宫就有这般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
只见丽嫔含笑抚鬓,冷笑连连,扬长而去,煦贵人见她如此矫情做作,不觉皱了皱眉,道:“丽嫔这样轻狂,荣姐姐、慧姐姐一定料理了她。”
慧妃忍着心底的怒火,换了一脸温顺颜色,道:“好了,众人下去安置,明儿辰时再合宫举哀大哭。”
这样乌黑深沉的夜,月光隐没,流星光转,圆明园上下处处点着白纸灯笼,白幔素帐。一路上寂静无声,亦是相视无言,望着圆明园长街甬道上,红墙高耸,绿柳如荫,虫蛙蝉唱,鱼翔雁飞,不觉轻轻叹了气。
蕊桂揉了揉慧妃细柔的肩,道:“主儿受了气,奴才出来时,着人炖了一壶桂叶紫参汤,您身子太虚,这般日夜颠倒,难为了主儿。”
慧妃握了握蕊桂的手,温和道:“皇上顾念长情,就算我身子再虚弱,也要尽心举哀,免得落了人口舌。”
赵得海愁眉轻舒,亦不觉含笑,道:“丽嫔那些话太难听了,主儿不必介怀。”
慧妃衰败了气色,面上一片云波淡然,道:“她一贯如此,口蜜腹剑,牙尖齿利,不想提她了,明儿走一趟御前。”
几人毕竟劳碌了一整日,便趁着月色光华,急步匆匆回了殿阁中。
大行皇后生前主理六宫事宜,极是仁怀御下,和睦有初,她临死之前还勉强劾压六宫的蠢蠢欲动,暗潮汹涌,终于随着大行皇后之死,六宫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日后若是争夺皇后之位,不知又生出何等灾事祸端。
大行皇后薨逝第七天,澹怀堂的梓宫外云板之声连叩不断,一片缟素清白,哀哭声四起,叩首起伏,大丧啼哭。一众人先是俯身叩首,尽心举哀,慧妃、荣妃更是率领一众嫔妾,丽嫔、宁嫔等俯身于众人之间,起身俯身,哀哭叩首。
慧妃身后是荣妃、宁嫔、煦贵人、恭常在,一众御妾,皇子公主,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落雨,一样的不胜哀哭。
忽然只听前头微微有些惊动起来,便有陆忠海大声放哭,金桂低低惊呼,道:“兰桂殉了大行皇后!兰桂殉了大行皇后!”
荣妃跪在前面,立时膝行上前,惶惶道:“兰桂殉大行皇后?这等忠贞之事,快去回了皇上、仁后!”
宁嫔面色如波,温柔的眼眸哭了一哭,她柔声细语,道:“兰桂姑姑顾念大行皇后多年恩情,才如此殉情葬主。”
忽听兰桂骤然殉主,端庄公主、王嬷嬷皆是一脸震惊,哭诉道:“兰桂姑姑伺候了大行皇后多年,如今断然殉主,可见兰桂深义长情。”
菁桂低声垂首,道:“昨儿兰桂还与我说笑,今儿却殉了大行皇后,真是少见。”
揆答应躲在身后以手遮面,道:“你知道什么?皇后主儿薨了,兰桂日夜啼哭,起先皇后主儿替兰桂打算了后路,可顺财垂涎兰桂许久,要兰桂与他对食,兰桂一贯刚强,怎能伺候一个阉人?
菁桂幽幽叹气,忙道:“兰桂倒也可怜,一生无儿无女,却落得如此下场。”
待到兰桂殉主的消息传到了勤政殿时,乾坤才用完了膳,正躺在炕上眠了眠,顺喜听完也是一脸震惊,正答应着要转身进去传话,忽见帘影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道:“奴才请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乾坤才睁眼醒了醒,见李长安跪伏在地,他面上踌躇,便沉声道:“回皇上,澹怀堂梓宫来报,兰桂姑姑忠心耿耿,已殉了大行皇后。”
乾坤、碧绮对视一眼,眼中流出一丝震惊之色,不禁道:“兰桂殉了大行皇后?什么时候的事?”
李长安低了首,道:“回皇上,大行皇后骤然薨逝,兰桂日夜啼哭,昨儿是大行皇后薨逝第六天,内外举哀,却不见兰桂举哀,王嬷嬷与奴才一起寻兰桂,这才在屋子里发现了兰桂尸身,服了砒霜已殁。”
碧绮望了一眼乾坤,旋即脸上平静如波,道:“兰桂殉主,可见忠贞,皇上若有疑虑,奴才可暗中查一查。”
乾坤凝神片刻,眸中的哀怆之色便疑了又疑,道:“你仔细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兰桂伺候大行皇后也就五六年,怎能如此忠心?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长安,你去安排内务府好好安葬兰桂,再赏她母家五十两银子,寥表皇家天威。”
李长安、碧绮轻轻颔首,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仁后去澹怀堂向大行皇后奠了酒之后,便回了天然图画小憩安置,那殿中布满了一众的素色幔布,连鲜亮的绸子都撤了来。此刻仁后跪在中殿念经,中殿十分静谧像一潭碧海沉水,连光影也像涟漪一般,晃悠摇荡,袅娜着檀香气味。
张明海、桂姑姑放下暗色竹叶帘子,便弓着身走到仁后身侧,沉静不语。仁后撂下一卷经文,闭目静坐,道:“都送走了么?”
桂姑姑福了一礼,道:“是,奴才刚刚送走了荣主儿,赏了一盅燕窝、一盒红参糕、一盒人参浆。”
仁后扶着桂姑姑的手,轻轻笑了一声,道:“从前大行皇后在世时,十日有七八日来叩安,如今大行皇后才薨,她倒三天两头来回跑,伺候吾也多了,仔细相处也是个滴水不漏的精明人。”
桂姑姑弯下腰,替仁后整了整佛龛前的经卷,又斟了一壶茉莉花茶送至仁后手上,笑道:“荣主儿精明能干,从前大行皇后一力专断,有时也过问仁后主意请您示下,但必是少数,慧主儿性子烈也算贤惠之人,伺候仁后久了,都有孝心分寸。”
仁后抿了一口花茶,那袅袅缠缠的茶气散播开来,熏得满殿清香盈室,道:“你也觉得慧妃贤惠?吾见她性子刚烈,不比荣妃聪明温和,大行皇后薨天,倒是成全了她俩,里里外外一力做主,好生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