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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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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灯火垂暗,皇后醒来时已是戌时了,上下天光殿外,黄贞显、江丛禄、赵永年、赵汝梅等十几名御医跪在屏风下,王嬷嬷传了两声,这才敢进来悬针请脉。

卧在床榻上的皇后神色凄惶,她咳了几声,睁开双眼却见乾坤、端庄公主守在身边,地上站着慧妃、荣妃、宁嫔几人,端药倒茶,静默不言。

皇后含笑支撑着起身,道:“皇上圣安,皇上怎么来了?”

荣妃忙恍雅一荡,福身道:“皇后主儿您可醒了,可把奴才吓着了。”

慧妃忙凑上前盈盈施了一礼,转头道:“兰桂,快去换一盏清水,皇后主儿许是口干,饮口水润润喉咙。”

乾坤忙按住了皇后的枯臂,柔声道:“皇后别起身了,你身子实在弱,若是坐得久手脚又麻了。”

乾坤取过一块素色手绢替皇后拭了拭额头冒得虚汗,微微道:“朕晨上许了你兄弟子侄入园侍疾,下晌批完折子见过外臣,就听说你晕倒了,这才赶过来探疾。”

端庄公主伏在皇后膝边,眼色温怯,道:“皇额娘,皇阿玛等了好久,您一直昏睡,儿臣便陪着皇额娘身边寸步不离。”

乾坤的语气愈加温柔软软,抚着皇后额头黏湿的头发,道:“你现下如何了?黄御医用的药还治咳嗽么?怎得朕听御医说,你久坐便身子不遂?”

皇后忙怏怏含笑,却是未语泪先流,道:“奴才这样,皇上也不必忧心,您得了闲多去瞧瞧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稚子年幼,最是喜欢抱与跟前。”

宁嫔跪于地上的软垫,她伺候着皇后喂了一匙梨花露,笑道:“皇后主儿您养好身子,五皇子还年幼,不值得主儿操心,您凤体康健,将来五皇子成年了,主儿为五皇子选指福晋呢。”

皇后苍色的脸上浮了薄薄的红晕,笑道:“五皇子才两岁,吾身子却是不堪了,如何等得了成年?”

乾坤递过了眼色,慧妃、宁嫔立刻退下了身,笑道:“皇后万勿多思多虑,等你养好了病,朕便替端庄指婚,朕等着你挑一门好姻缘呢。”

端庄公主扭了扭头,依依伏在皇后身下,道:“儿臣不嫁,儿臣要一直陪伴皇额娘身边。”

荣妃忙伸手扶起端庄公主,笑色越发谦卑,悄声道:“公主,皇后主儿体弱,您随奴才下去回话吧,皇上与主儿定是有许多贴心之话。”

乾坤见众人一一退下,这才抚着皇后青筋暴起的手背,笑道:“皇后,你暂且安心养疾,朕来之时传了钦天监,钦天监说九月流星下世,隐约有紫气东来,上下天光乃置圆明园之东,紧随勤政殿旁,紫气东来主富贵祥和之兆,你是富贵之命福寿长着呢。”

皇后也只能强颜含笑,露出衰败笑靥,道:“如此说来,那奴才一病定是能痊愈了,若真能康健如前,那奴才必日夜茹素,祈拜青灯古佛之畔,为皇上祈福祈寿。”

乾坤眸色些许清和,他柔声细语,亲切微笑,道:“前儿朕去问安,皇额娘之意是你身子不好,必得回六宫安治,燕蓟城坐拥帝王之气,你咳疾未愈,凤体违和,朕已下谕两日后御驾回銮,允你回宫医治。”

皇后眼中酸涩,忙引袖垂怜拽了拽乾坤明黄色衣袍,道:“奴才没事,圆明园寂静,适宜奴才养疾,奴才之疾……”

未等说完,乾坤便替皇后掖了掖柔丝软被,和婉道:“好了皇后,你安心躺下歇息,夜来湿气寒重,你咳疾不止最是伤身,下夜朕再遣人守夜伺候。”

说罢这句话,乾坤便起身走了,他眼角处递过了神色,李长安点了头便领了一众御医往外殿去了。

乾坤负手而立,站在廊下的青石台阶上,此时八月春花烂漫,花香叶翠,一树桂花金黄葳蕤,悄悄绽放,摇曳着夜月下的红光。

乾坤伸手摘了一朵桂花揉捏成碎,黯然道:“皇后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黄贞显、江丛禄、赵永年、张平远等躬身跪在地上,一时也不敢接话,江丛禄以肘撞了撞赵永年,赵永年瞥了瞥他,沉默不言。

倒是张平远沉头思忖着,道:“回皇上,皇后主儿一向刚强,年前主儿身子较好,不料六皇子薨逝后便一直咳血,奴才等熬了温经止咳的汤药喂与主儿,却一直不见好,连从前半身不遂,手脚麻木之症也勾了来。”

江丛禄左顾右盼也不敢多言,倒是黄贞显怯怯接口,道:“奴才伺候六宫数年,皇后主儿心性刚强,咳痰热肺,伤了内里,奴才医术不精,只能用些止咳平喘之药。”

黄贞显说完,便连连磕头请罪,道:“奴才但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乾坤的脸上郁郁一沉,难分喜色,顺喜在一侧便悄了声,道:“回皇上,您与仁后在御前传了钦天监训话,钦天监说九月流星扑火,占据中宫一星,主儿是七月染疾,七月草木青绿茂盛,原不该有火相甚,中宫一星乃是客星,客星一显,必有凶象,不知是大祸降临还是大福降临?”

乾坤神色凝重矜持便摆了手,正色道:“钦天监一言乃是妄语,那是哄着皇额娘罢了,皇后一向仁慈,只是咳疾未愈,手足呆麻而已,这种怪力乱神,天象异妄之话,实在不该出自御前口中。”

李长安见乾坤动怒,忙低声喝斥,道:“顺喜,你身为御前管事太监,胆敢蛊惑人心,迷惑圣上,还不下去掌嘴二十!”

顺喜吓得连叫唤都不会,他浑身颤抖不止,忙垂头下去双手左右掌掴开弓去了。乾坤微微颔首,望着一树鲜艳欲放的桂花,心气却是十分衰败,道:“皇后一病怕是不好,虽天象狷狂之言,多为鬼怪作祟,但不免妄语成风,人心自乱,李长安、碧绮,要严禁底下奴才多嘴,倘若发觉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一律杖毙!”

李长安、碧绮浑身一凛,忙恭谨道:“嗻,奴才懂得分寸,奴才这就训示六宫下人,专心侍奉,严禁多舌。”

乾坤仰望着静谧的星空,独自无言,偶尔听得耳畔传来一声两声夜鹰嚎叫,心中便发颤生抖,他深知夜鹰乃是不祥之兆,不是殒命就是伤子。

乾坤不敢再想,他忙转过头瞥了一眼地下跪的一众御医,含了冷戾怒色,道:“都留下仔细伺候皇后,若是有个好歹,一律拉下去杖打,朕有些倦了去传宁嫔伺候。”

皇后披衣扶着王嬷嬷、兰桂的手立在万国山水绣花牡丹屏风之后,她眼见着乾坤远行离去,眼中干涩,身体一软,靠在了王嬷嬷怀中,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八月二十,乾坤、仁后圣驾回銮,一行人浩浩荡荡,心情不免格外舒畅,而皇后的病一直忽急忽缓,坐在软辇中神思恍惚,呕血不止,人也时昏时醒。

倒是王嬷嬷含笑道:“皇上御驾回銮,主儿恶疾想来也能好了。”

皇后枯槁如柴的手抚着脸颊,道:“许久不回燕蓟城了,这里还真是往事如故。”

皇后虽然还能渐渐起身却瘦骨嶙峋,像一枝脆生生的竹子一般说折便碎,她脸色发白蜡黄,神色恹恹,欲睡不安,连晨起午后用膳都不能陪着仁后、乾坤一起用。

这一日是八月二十二,彼时已回了燕蓟城天顺门外,刚下了轿辇便见一众官员廷臣夹道相迎,门口下跪。才行至京郊一路颠簸难行,车马风尘极是吃力,但见回了六宫,心情也是思绪万千,便趁着夏意萧瑟,鸟语蝉鸣,扶着一众人等的手慢慢欣赏来了。

皇后眼见御花园宫墙黛瓦绵延十里,蒙蒙夏意,轻红蘸绿,霞蒸雾翠,心下便多了几分欢悦,她撑着麻木身子在御花园的一处鸣烟秀柳与乾坤等人一同用了中膳。

待到众妃齐坐,仁后却久久未来,仁后一向极重规矩少有这般晚到,乾坤便着李长安请了仁后来用膳,仁后连连摆手,言一路颠簸,身子不适。

乾坤最先动了筷子,立刻有慧妃、荣妃、恭常在夹菜添饭,布肴舀汤。宁嫔、丽嫔、煦贵人也在皇后身前殷勤布菜,夹了一筷豆花青麦,添了一勺鹌鹑蛋黄递到皇后碟中。

皇后才一抬头乾坤、慧妃、宁嫔便怔住了,只见皇后脸上青黄,双眸微红,唇色雪白,神色倦怠,显是强打精神用了中膳。

慧妃伸手盛了一碗刚煨好的枣参鸽子汤奉与皇后眼下,笑道:“皇后主儿一路风尘,这碗枣参鸽子汤是晨起奴才着厨子煨的,添了洋参、红参、丹参、黄芪、白芷、莪术、玉竹、樱脯,又佐了竹蛏、蚝油、枸杞、红枣、姜黄以增鲜香味美。”

慧妃才说完又殷勤添了一碗递与乾坤身下,道:“皇上也尝尝鲜,奴才着人竟拣了些清爽小菜,瓜果野蔬。”

乾坤呷了一口,笑道:“慧妃心思小巧,野菜野蔬也能煮得如此美味,皇后快动一动筷,丽嫔,夹几块递与皇后。”

丽嫔身材绰约,越众上前,忙拣了几匙素菜喂与皇后口中,皇后这才点头呷口汤饮,但食得颇有滋味,脸色也缓和许多。

中晌一膳用得十分沉闷,乾坤略有五分疲倦,而皇后也是痰瘀上脑,强自精神,唯有恭常在见皇后双眼血丝知网,忙不动声色地笑着欠礼,道:“皇后主儿若是倦了,便先行回宫安置,奴才恭送。”

皇后扶着王嬷嬷的手,勉强福了一礼,道:“奴才身子疲惫就先跪安了,请皇上自便。”

乾坤微微颔首,也打了个呵欠,他拭了拭唇,道:“中时暑热风大,许是吹了身子,皇后身板柔弱,先回储秀宫安置,顺喜,伺候皇后凤驾回宫。”

顺喜脸上犹自有微微手掌印子,丽嫔、宁嫔心头一惊却也不敢责问,只含笑伺候用膳。但见皇后凤仗渐渐走远,慧妃取了一柄银匙缓缓搅着碗中的温粥,道:“奴才见皇后主儿神色甚是不安,奴才惶恐,但请皇上示下。”

乾坤净了净手,便咳嗽了几声,道:“有黄贞显、赵永年在一旁伺候,皇后的病快痊愈了,今儿下晌至深夜,慧妃安排人侍疾。”

慧妃温婉抬眸,忙起身施了一礼,乾坤说着便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不到须臾就回了养心殿,如此,慧妃众人也便散了。

这一夜下晚,天色阴沉,北风不定,风圈把一片清冷的月光团团裹住,像是要下一场雷雨。慧妃、宁嫔、恭常在一直伺候在皇后身侧,不敢有一丝懈怠,王嬷嬷伏地跪下伺候皇后,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皇后轻盈的指甲,静静等着皇后浑然入睡,再渐渐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始终是暗沉,北风刮着镂花窗棂摇曳了一地新绽的竹节海棠,兰桂、翠芸忙上了灯,皇后侧一侧身便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

皇后就着金桂的手饮了一口茶,逐渐她的声音也有了力气,轻轻道:“慧妃来了。”

慧妃只是含笑如常,带着柔婉的笑意,恭常在扶着皇后起身靠在枕上,道:“皇后主儿身子娇弱,您少些说话,奴才这就伺候您喂药,这药不喝病怎能好呢。”

皇后重重咳了两声,兰桂忙抚背捶胸,道:“主儿,奴才喂您汤药。”

慧妃替皇后卷了卷袖子,亲自服侍她净了净手,又取过一块毛巾擦拭,道:“主儿咳疾未愈,您用的毛巾,奴才都着人用柚子叶洗了,又添了茉莉花瓣,清心爽肺,也好容易祛疾。”

皇后柔弱的目光扫了扫慧妃,道:“这些小事何必你来做,打发奴才是了。”

慧妃和婉笑了笑,道:“主儿嫌奴才粗手笨脚伺候不周?奴才一向仔细侍奉皇上、皇后,一刻也不敢松懈。”

皇后摇了摇头却没说话,宁嫔却抚着鬓上一支鎏金彩蝶蝉钗,道:“慧妃,主儿才醒,你这般气她,若是再患了风疾,可怎生得好?”

慧妃盈盈望着宁嫔娇俏的容色,道:“我陪着皇后主儿闲话,主儿心思也能好些。”

宁嫔的嘴角轻轻扬起,却想要冷笑,道:“你说这话,我倒不信,主儿向来不喜欢你,你少在主儿身前晃悠,主儿身子还能好些。”

恭常在端过了药盏撂下撂,沉声道:“皇后主儿尚在养疾,少动些舌头是了,若是传了皇上耳朵,咱们都得替主儿殉葬!”

宁嫔偏头剜过一眼,轻笑道:“恭常在何曾疾言厉色过?今儿倒是稀罕,怎么主儿沉疴染疾,恭常在也想出挑一把?”

慧妃温柔的笑色藏着锐利锋芒,便冷笑道:“主儿且在病中,你这般挑拨离间是何居心?若是皇上知道了,你满门荣辱都不要了么?”

宁嫔冷冷凝视着慧妃、恭常在,道:“若不是瞧主儿染疾,我一耳光甩你脸上!”

慧妃抚了抚华丽冰凉的珠翠,道:“你敢甩我?我回了皇上,恐怕你们母子再也见不到了!”

宁嫔杏眼含恨,她脸色黯沉便要伸手发作,王嬷嬷抿着双唇,冷了神色只低低一喝,道:“放肆!主儿抱恙静养,你竟敢这样咆哮,真是大胆!”

王嬷嬷力气极大,且是这般身材魁梧,她凶神恶煞,凶凶地瞪着宁嫔愤愤不平,宁嫔只好忍住怒火,嘤嘤垂泪。

慧妃低声一喝,鬓上珠饰盈盈荡漾,道:“主儿尚在疾中,如此针锋相对,岂不传了奴才笑话?”

宁嫔、恭常在这才倔强福了一礼,慧妃缓缓抿了髻上一对鎏金珠翠,道:“主儿夜梦难眠,神思倦怠,人多反而耽搁了凤体康健,这儿有我主持是了。”

宁嫔发髻散了一散,她轻哼一声扭头就走了,恭常在脸露喜色,柔和道:“我下去了,若是下夜主儿咳血不止,再传我是了。”

王嬷嬷望着床上消瘦不堪的皇后,忙拭了手绢止住了泪,道:“有慧主儿悉心安排,奴才等也有了主心骨,若像宁嫔一般咆哮,倒伤了主儿祥和。”

慧妃遣走了王嬷嬷、揆答应众人,她极为熟稔地熬了一碗稀粥喂与皇后唇下,软声道:“主儿染疾多日,这是奴才亲手熬的稀粥,这粥里添了冰糖、杏仁、牛乳、特喂与主儿,主儿也好补身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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