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珠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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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朝阳还有一丝微薄冷意,澄澈如金,明亮如玉,日光柔和地照在燕蓟城飞檐走壁,殿角宇阁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金波荡漾,巍峨庄严。
慧妃贪恋着日光,才走了数步,便见前面丽嫔、荣嫔之人谈笑风生,便加快了步子穿在后面之列。
到了储秀宫,皇后端庄而坐,她穿一件橘黄色凤绣牡丹坎襕,下身裙裾上满绣花朵,一针一线华丽繁密,十分精巧。皇后含笑如常,扬绢道:“皇上处置朝务繁冗,太子患疾未能痊愈,吾罢了请安多日,今儿风止雪停,妹妹们也好凑个热闹。”
一众人忙屈膝下蹲,皇后神色微豫只淡淡含笑,道:“近日发生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吧。”
荣嫔微微皱眉,双手抚胸,道:“听说了,李氏勾连叛臣逆贼,全族流放宁古塔。”
只听丽嫔笑声如铃,妩媚带笑,道:“皇上正月下谕还没到二月,珍贵妃的兄弟侄子们便冻死在了路上。”
悯嫔瞪大了眼便仰了身,道:“是么?真是可怜,听说宁古塔苦寒,果然如此。”
煦常在扶了髻上鎏金点翠莲花簪,盈然冷笑,道:“有什么可怜的,叛臣逆贼胆敢勾结篡位,该一律诛杀。”
恭常在脸色惶惶,低声道:“平定了李氏,不知皇上该如何处置珍贵妃?”
丽嫔轻笑扬着海棠花洒金朵手绢,笑道:“还如何处置?皇上没赐死珍贵妃已是开恩,叛臣婢子或是褫夺封号降为答应,或是一生拘禁老死冷宫。”
宁贵人轻啜了一口,道:“她素日那样跋扈,倒是便宜了她。”
丽嫔不疾不徐地微抿茶水,浅浅含笑,道:“听说皇上盛怒与李氏有牵连的九族皆被流放。”
荣嫔掰了指头,瞳孔震惊,道:“九族流放?大概有千口之多。”
皇后面色凝重,冷冷道:“好了!虽然珍贵妃一向跋扈,李氏一族也有负皇恩,到底从潜邸与她同处多年,这个时候该探望才是,不是暗自诽谤。”
慧妃、丽嫔、荣嫔作势缓缓屈了膝,皇后嫣然回眸抚着身上的刺绣花纹,不咸不淡道:“听说这次围剿李府是慧妹妹的阿玛调兵去的,你阿玛官复原职又立了功,恭喜你了。”
慧妃温柔垂头,道:“谢皇后主儿,奴才阿玛为皇上效力,是奴才一族隆恩。”
丽嫔抚腮暗忖,凝神蹙眉,便端起茶盏,道:“若像慧姐姐一样有个能干的阿玛,倒也知足了。”
慧妃眼波一荡,笑道:“草莽之家有何知足?倒是丽妹妹的阿玛深得皇上倚重。”
丽嫔只蛾眉轻扬,微微进了口茶,皇后笑意渐深,耳上颗颗东珠摇曳荡漾,道:“毓彰和富保都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宁贵人、煦常在腹中皇嗣如何?”
宁贵人、煦常在起身笑道:“谢主儿,御医日日诊脉,皇嗣一切都好。”
皇后忙吩咐王嬷嬷扶起她二人,笑道:“你二人同月有娠更要仔细安胎,也好为皇上诞育麟儿。”
宁贵人、煦常在温婉福身,愈加含笑殷勤。
珍贵妃从清晨一直跪到中午,也不知磕了多久的头,她的躯体失魂落魄,疲倦不堪,漂浮不定而独自游弋,顺喜将珍贵妃送回延禧宫,她痴痴地坐在冰凉坚硬的榻上,内殿中寒冷彻骨,凉到心底,形消体瘦,绝望无言。
长久的睁眼哭泣,眼睛只觉干涩而刺痛,苦涩难言,荔桂忙搓着手掀开帘子进殿,道:“主儿,这些日子您瘦了许多,奴才请了太医为您把脉。”
珍贵妃眼泪横流,黯然低头,道:“不必了,我不信皇上这般无情,我不信!”
荔桂微微咬唇,垂手道:“御前的人回了话,又有旨意下来了。”
珍贵妃眼底绝望,茫然四顾便淡漠一笑,道:“什么旨意?你且说吧,现在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荔桂心中不忍,只轻声道:“皇上谕旨,李氏一族流放宁古塔之外,主儿舅家、外祖、祖母……凡与李氏亲近者未出五服、九族之人一律发配充军,戴罪往伊犁效力。”
珍贵妃眼泪干涸,目光呆滞,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皇上这是要赶尽杀绝一个也不留?我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皇上这么厌恶!”
荔桂咬一咬唇平静地跪在地上,太医悬了一根银丝在珍贵妃手腕上,半晌才道:“恭喜主儿,主儿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了!”
珍贵妃矍然变色,她蓦然抬头犹如晴天霹雳,泪水已经滑过了脸颊,喉咙沙哑干燥,对着逆光中凄惶而零乱的脸庞,惶然道:“我有娠了?我居然有娠了?”
荔桂伏在珍贵妃膝下,喜极而泣道:“主儿您有娠了!这次您求皇上,皇上一定饶恕主儿的!”
珍贵妃怔怔一笑,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和鬓发旁杂乱蓬松的头发,悲凉的心境亦是绝望森冷,摇头道:“不了,这个孩子于我而言,已经无缘了。”
珍贵妃黯然伤心,抬起一双婆娑泪眼,坐叹伤怀,垂泪自怜。只见她素手抚琵琶,曲意扬扬,端的是柔婉明丽,悲欢响亮,那琵琶之声时缓时紧,时轻时婉,手躁之时若急雨敲阶,疾风骤下,手缓之时如细雨抚桐,露落莲花。张扬恣肆如寒冰吹雪,疾风扫地,舒展轻灵如微风拂柳,春雨入泥。
那一曲《昭君怨》弹得十分凄婉,悲悲柔柔,动人情肠,弹得不免落了一行行清泪,滴在琵琶弦上。
荔桂揉眼啜泣,道:“主儿这杨抚琵琶,仔细伤了手。”
珍贵妃愁眉坐叹,啼哭不止,道:“伤了手总比伤了心好。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荔桂灰心丧气倒也颔了首,珍贵妃轻柔苦笑便转了转十指上象牙薄片,侧过身子,道:“除了太医,没人知道我怀娠了吧。”
荔桂也不敢多问便垂了头,但见珍贵妃笑色渐收,眉色微凝,她抚了半晌才痴痴一笑,道:“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
过了一日,依旧风雪交杂,珍贵妃一身素色衣裙,不顾冰天雪地,衣衫薄寒,匍匐跪在地上。乾坤正在殿内奋笔疾书,皇后立在一侧红袖添香,只听着窗外的风声,道:“皇上倦了,不如歇一歇进碗热茶,奴才添了一匙砂糖进起来倒是甜滋滋的。”
乾坤思索片刻便撩了朱笔,含笑道:“热茶放砂糖,朕倒是头一次听说,左右天冷朕尝一尝。”
皇后的笑意浅淡如风,笑道:“嗻,皇上尝尝,若是不好奴才下次不添了。”
乾坤吹了口热气,撇了撇茶叶沫,便沉吟道:“朕尝着还中,像是红茶滋味,甜甜津津,难为皇后心思这么小巧。”
皇后秀眉微扬,颇有矜持之色,道:“皇上近日清扫叛孽未有好眠,靥眼乌青,面上无华,听说连夜处置政务,以长篇谕旨历数大皇子之罪,议大皇子罪状六十三款,诏告天下,颁示举国。”
乾坤横了一眼,沉声道:“皇后消息这么灵通?前朝之事皇后也了如指掌么?”
皇后只觉得心口一阵发紧,便下跪道:“奴才并非窥探御前之事,还请皇上恕罪,只是此事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乾坤冷冷垂眸,下笔也越是狂乱,道:“大皇子之罪罄竹难书,仁帝在世时大皇子热衷储位欲诛朕,他与被废的太子暗蓄刺客,密谋不轨,悖逆不敬,蒙恩怨诽,袒护近人,谋集党羽,朕将他与亲眷拘押宗人府,大皇子全无提心吊胆躬身认罪,反而不屑,并直言冤枉忠良,朕与廷臣决议大皇子按律当斩!朕网开一面,大皇子拘押非死不得出,其子女一律诛杀。”
皇后研墨手势瞬间滞了滞,心跳也愈发厉害,一张端净玉容惊慌不安,道:“皇上圣明。”
隐约听见窗外有人嘶喊疾呼的声音,声嘶力竭苦苦哀求,那哭喊声那么凄厉,响彻了燕蓟城的风雪天气,顺喜一脸肃穆伸手拦住珍贵妃,道:“珍主儿!皇上不愿见您,您请回吧。”
珍贵妃换了一件浅紫色勾花暗纹大氅,硬是要闯进去,抹泪道:“皇上!皇上!求您见一眼奴才!皇上!”
荣海、兰涛怒色冲冲,拦住了珍贵妃将她推至一旁,道:“皇上圣谕已颁,珍贵妃请回吧!”
珍贵妃不断附身磕头,已是言语滞缓泪如雨下,道:“皇上!求您见一眼奴才!宽恕奴才一族吧!皇上、皇上!”
珍贵妃心底冰凉,双唇颤抖,她再次屈膝下跪,道:“皇上!奴才有罪可您不能将奴才一族流放宁古塔啊!奴才求您将他们留在身边当一条犬狗效力!皇上!皇上!”
珍贵妃不断哽咽磕头,哭泣道:“皇上!皇上!求您宽恕奴才一族吧!皇上!”
李长安刚迈了脚,低低一垂,道:“回皇上,贵妃主儿在外哭着求见。”
乾坤扬一扬脸,皇后忙起身整裙推开朱红漆描金绘彩两扇小门,却见伏在汉白玉阶前赤足披发,不断叩首的渺小身影。
皇后紧了紧黛紫色绣栀子散花披风,沉声道:“贵妃,你这是做何?丁玉海都吐了干净,皇上开恩,没赐你自尽已是隆恩浩荡。”
珍贵妃哭得俯仰不定,放声悲泣,道:“皇后!奴才知罪了!但求皇上放过奴才一族!放过奴才一族!”
皇后从顺喜手上取过一把十二折竹骨伞撑至头顶,叹息道:“外面天寒,你且回去吧,冻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珍贵妃闻得此声,愈加悲切,哭诉道:“奴才自知罪孽深重,但请皇上不要将李氏流放宁古塔!奴才宁愿一死,已报皇上圣眷隆恩。”
皇后侧耳听了听,便转过身黯然垂眸,悄声进了殿内,李长安也不许人去拉开她,只听顺喜道:“李公公还是打发了吧,叨扰了皇上圣耳清听,咱们做奴才的也是要挨板子杖责。”
李长安想了想,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皇上正在批折子,叨扰了圣安,咱们都要受累。”
珍贵妃的哀求愈加凄厉,她开始怨恨愤怒,暴吼道:“皇上!您冷心冷面,奴才与奴才一族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到头来奴才一族流放,给人做奴!皇上您冷酷无情,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兰涛、荣海听得愈发不堪,连带了一众侍卫将珍贵妃拖到角落里……天色愈发低沉晦暗,冷风呼啸而过,伴着风雪交加,簌簌鹅毛雪花滚了又滚,点缀着燕蓟城的绚丽繁华。
珍贵妃下身突然流血,那鲜红的血液蜿蜒一路,镶嵌在皑皑白雪上,将一地白雪染成了红色,她冷冻交织,撕心裂肺,鹅毛大雪逐渐将她覆盖,渐渐便听不见珍贵妃的哭喊之声了。
风息寒停,大雪初止,迎着年末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前,燕蓟城已不见珍贵妃的踪影。
早春三月,草木争春,积雪消融,天气愈发温暖,桃花浓艳,梨花洁白,无不婀娜绽放,互不相让。
东暖阁炕下摆着十几盆花卉,灿烂如芙蓉、鲜艳如芍药、温婉如海棠、馥郁如丁香,个个花色艳丽,枝叶娇柔。
乾坤坐在炕沿上捻着紫檀色镶福字佛珠,笑道:“近三个月,朕一直处置政务,仿佛记得宁贵人、煦常在怀娠该有九个月了。”
皇后颔首低眉,道:“是,宁贵人、煦常在生产在即,奴才已指了王泽溥、张永清、韩玉鹤、崔文光伺候宁贵人过夜,指了李桂珅、鞠树郴、崔良玉、张鑫伺候煦常在过夜,以备不时之需。”
乾坤扬唇浅笑,似在赞许,仁后端起茶盏,笑容愈发和蔼,道:“姥姥妈妈上夜守喜,万不可一丝错漏,宫中连有喜事也是皇帝福泽。”
乾坤笑意悠然便抿了抿茶,笑道:“儿子福泽也是皇额娘给予。”
皇后双唇微抿,她按着胸前一串东珠压襟,道:“回皇上、皇额娘,王御医说宁贵人一胎十之八九是位阿哥。”
乾坤抚掌欢呼笑得十分灿烂,道:“果真么?宫中许久未有婴孩坠地了,若宁贵人诞下阿哥,朕便晋为宁嫔。”
仁后笑意雍容,抚着手上一串碧玺珠子,道:“若真如此也是她有福!不知煦常在一胎是男是女?”
张明海忙躬身赔笑,道:“煦主儿有福,定为皇上喜诞麟儿。”
太后微眯着双眼,用手敲了敲紫檀木雕花飞凤桌子,道:“皇帝仁孝,才德披六宫,皇帝若得了闲,也该往六宫勤走动走动。”
乾坤的俊秀面庞薄如朝云清朗,便恭礼道:“谢皇额娘教诲,儿子谨记,雨露均沾,才能绵延子嗣。”
一侧伺候的贾庆海行了一礼,笑道:“回主儿,近来皇上下六宫勤着呢,初三召了慧主儿、初八召了荣主儿、十三召了丽主儿、二十召了嫤主儿、二十六召了荣主儿。”
仁后含笑如常,她手端珐琅彩纹蓝釉碗,道:“皇帝下六宫五次倒也还行,只是宁贵人、煦常在接连有娠,不宜伺候,不如风月常新,多添几个?”
乾坤含唇一凝,道:“谢皇额娘意,儿子才平定了乱贼,还不想添人,且儿子践祚以来,库银空虚,内囊尽上,添人之事缓缓吧。”
仁后捋了捋鬓上蓝绿碧玺玛瑙串子,雍容垂睫,道:“皇帝是嫌累赘?可不必大选,从内务府挑几个侍女充在皇帝身边,做个端茶送水,贴身伺候之人也是好事。”
乾坤倒也不好说什么,他只眉弯颔首,顾自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