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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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妃气冲冲来到永寿宫门前,却见嬿婉正抱着永璘看着满院的儿女笑得恬然意满,满身都是柔和的容光,竟不像方才统领六宫时的神光明艳。
那副幸福满足的样子,是她曾经向往却不曾拥有过的,也有余生都不可能有了。
晋妃、庆妃两人帮着看孩子,一会儿轻声呼唤,一会儿蹙眉呵斥,嬿婉也只是笑,并不曾介意什么。
看着虽劳累,每人脸上却分明是欢喜的,精气神是饱满的,连抱怨也是笑容满面。
那一地的小娃娃真叫人羡慕啊...
容妃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将想法挥了出去,定定神,抬脚踏了进去。
直直奔向嬿婉面前,扔下一句“皇后娘娘要见你”就匆匆走了。
晋妃不大高兴,“什么人啊,咱又不是皇上,可不吃这一套。”
嬿婉将永璘交给乳母,理了理衣裳,“总归是要走这一趟的,难为她过来通知我。”
晋妃拦道:“你可别糊涂了,她都要死了,这是要害你呢。”
嬿婉摇摇头,“就是要亲自看着她咽气我才放心呢,若是她也留下遗书一封,那可真是无妄之灾。你放心吧,我会先去养心殿一趟,皇上准了,我便去一趟。”
晋妃思索道:“皇上会允许?”
嬿婉轻哼一声,“咱们皇上啊,对这位翊坤宫娘娘终究是不同的,比起别人来说有那么一份青梅竹马的情意在,便走一趟吧,免得给皇上留下什么遗憾。”
晋妃也不再拦着了,“你小心点,她宫里还有个容佩,虽然残废了,手脚却利索。”
嬿婉点点头,让她安心,自己便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皇上正在作画,画的就是窗前的正挂果的石榴花。
“你说她要见你?”
嬿婉一边给皇上磨着墨,一边道:“是啊,近来翊坤宫娘娘不是病了嘛,臣妾特意开了宫门让太医进去诊治,说是痨病呢。后来容妃妹妹不知怎么知晓了,这就去了一趟,回来就说翊坤宫娘娘想见我。既有这话传出,想必是强弩之末了,所以臣妾想问问皇上,您...”
“不去”,皇上断然拒绝,“那容妃愿意陪着,就叫她也住进去吧。她与翊坤宫那位的确性情相投,都是一般的不恭。朕这么些年,也够依着她了,满宫里谁有她不知礼数,谁知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天下美人何其多矣,便是陈姑娘...罢了,以后她再不守宫规,你直接依律处置便是。”
嬿婉声音恬淡,丝毫不见幸灾乐祸,“是,臣妾知道了。”
皇上顿了顿,又继续动笔,“你若想见她,你就去吧,自身小心点,毕竟是个痨病鬼,别沾惹上了。”
嬿婉心领神会,“是,臣妾知道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若皇上发发善心,赐她一幅墨宝吧,臣妾看,画着十二阿哥那幅就不错。”
皇上终是叹了口气,从架上取出一幅画来,“拿去吧。”
这是两人两厢情好时皇上随性而做,其实画的不怎么样,只能说当时的心意是真的。
嬿婉带着画,和皇上“口谕”,堂堂正正进了翊坤宫。
满屋的药香散不去,翊坤宫萧索不已,容佩一瘸一拐地忙着,容颜更加刻薄凄苦。
嬿婉身边只有春婵和王蟾,带着些补品和用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如懿梳妆的整整齐齐,又上了脂粉,虽还有些蜡黄,可气色却好了许多。
“听说您病了,特意来看望。”
如懿蓄起力气,淡淡回道:“不是什么要紧的,难为你肯来一趟。”
嬿婉笑了笑,抬眼打量着四周,“这样的日子,也不是第一次了,曾经的冷宫里,也有一个宫女嬿婉这样陪着娘娘,如今想起来,竟像是另一个人似的。”
如懿忽的想不起那段岁月,究竟是那时的日子难熬,还是如今呢?随着痨病日渐加深,她竟想不起来许多旧人旧事,只有偶尔的片段不受控制的在脑中闪过。
喉头又泛起一股痒意,如懿喝了一口热茶,硬生生压了下去。
“你如今还得意吗?曾经我也是在这个位置,走到与皇上比肩的位置,如今你也走到了这一步,不知会不会比从前的我更近一步呢?”
嬿婉不甚在意,“到没到那一步,有什么要紧,娘娘所失去的,终究我一一都得到了。您叫我来究竟所谓何事?时日已短,还请娘娘直言。”
如懿脸上泛起不真切的轻浅笑意,“如今才算明白一点,你为何能在后宫中长盛不衰,如今皇上早已收回我的册宝,身份极为尴尬,你居然也肯称我一声娘娘?如此小心,如履薄冰,真的快乐吗?”
嬿婉道:“快乐?那什么才是快乐呢?不过是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我觉得很值得。曾经我听过一句话,愿与娘娘共勉。有位老者说过,一个人若是过得太顺了,难免眼花耳聋。娘娘,您曾经最得意之时,只知道自己是皇上的妻子,早已忘却身在皇家,君臣是第一位,然后才是夫妻。”
如懿突然笑不出来了,自己当初屡遭算计,身心俱疲,一直到登顶后位,这才略微放松。皇上一句“你放心”,自己竟真的放松下来,或许那一刻,自己也是想放纵一回的吧。
这有什么错呢?可若是自己没错,为何落得今日的地步?
嬿婉看着如懿陷入沉思,继续道:“娘娘一定是在想自己似乎并未做错吧,其实一个人哪儿能紧绷着一辈子呢?偶尔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纵一回不行吗?为何要一直困在笼子里,让自己活的只有一副躯壳?可是娘娘,我与你是不同的,我无比清楚的知道荣华富贵的代价,代价就是克己守礼,一辈子谨慎小心。”
如懿张嘴欲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匮乏得很,一时也是无言。
半晌才道:“空闲下来的日子里我总在想,从前孝贤皇后处处谦和忍让,皇上却觉得无趣,喜欢我直率敢言;等我做了皇后,这份直率却成了扎人的刀子,皇上又喜欢你的柔顺。如今你站在众人之前,可有一刻心虚害怕?”
嬿婉道:“为何要害怕?当初娘娘也会害怕吗?不过就是皇后之位而已,与我如今并不相同,其实为何一定要将眼光放在皇上身上呢?脂粉、美食、孩子、诗书以及等等,不都是些很美好的东西吗?对一个人指望太甚,必定会落空的。您将所有心绪都系在皇上身上,那真是最虚无缥缈的事。”
如懿瞠目,“难道你就没对皇上有所指望吗?便是荣华富贵,也得皇上真心喜欢。其实你抛弃青梅竹马之情,一心只想求得富贵,实际对皇上并无半分真心吧。”
嬿婉忽觉厌烦,“您一辈子都在说真心、初心,但若要我说,您从未认清过自己的真心。”
如懿不禁侧目,真心二字是她毕生所求,也是这辈子唯一做到之事,嬿婉此话无异于诛心之痛。
嬿婉直言道:“皇后娘娘,你总说你只看重情意,不看重物质,可你有没有想过,再好的情意也需物质体现。皇上耗费连城价值为你一人打造的绿梅粉,在你眼里也不过尔尔。他知道你出身后族,寻常东西都不入你的眼,所以每次送你东西,皇上总是珍而重之,生怕什么东西粗陋了引得你嘲笑。”
如懿怔怔楞楞,绿梅粉?这是极其久远之事了,当初皇上耗费过甚,只为给自己打造专属的绿梅粉,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
虽然嘴上谢着,心里却觉得,一盒粉,再是珍重连城,也不过一座城池的代价而已。
一座城池的代价而已,自己当初为何会这样想呢?
嬿婉继续道:“你与皇上出身环境各不相同,他小时如何艰难你知道吗?你口口声声说的不在乎的东西,却是皇上最却在乎的。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明明你也进过冷宫,也知道生计艰难,怎么就不知道体谅旁人呢?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追求旁人没有的东西罢了。
你清高自傲,自认为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须得配以真心才能配得上你,你说你不在乎外物,那么我问你,皇上如果真的在路边折一株野草送你,你会觉得珍贵吗?你会欣喜若狂吗?不,你不觉得,你觉得以皇上天下之主的身份,得去高山之巅为你攀折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雪莲才配得上你,才配得上你的情意。”
如懿苍白否认,“不,我不是这样的,我付出了一颗真心,我只是...我只是想要皇上同样真心待我罢了。”
嬿婉冷笑,毫不留情道:“是吗?你说兰因絮果,你说皇上辜负了你,你总说自己不忘初心,真是太可笑了。皇上不是你一个人的皇上,他除了是后宫所有女人的丈夫以外,更是天下之主!他的眼里不只有后宫,更有天下臣民,他会为西北大旱吃不下饭,也会为南方水患忧愁到夜不能寐,你只知道他烦恼,却从不知道他为何烦恼?那些百姓在你眼里不过是证明你身份高贵的象征罢了。你何曾忧虑过?
自你做了皇后,宫女敢掌掴贵妃,低位敢顶撞高位,万事还需皇上来决断,请问你尽到一个皇后的职责了吗?和敬公主一句“额娘在时的简朴气息竟都不见了”受尽你们多少嘲笑?请问她说错了吗?节俭难道是什么错事不成?百姓们有一句话你一定没听过,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明白吗?顺治爷的第一任皇后怎么被废的你记得吗?骄奢淫逸。娘娘,我有时候觉得你根本不适合活在这世间,你更适合高居庙堂,接受凡人供奉罢了。”
如懿不服气,“你说的这些,也太过诛心了,身外华物,哪里抵得上绝境中一双暖手,腔子里的一口热气?我不盼外物,我只求一颗真心,难道不能够吗?”
嬿婉道:“你还是没懂,你与皇上或许有片刻的心意相通,然而你们终究是不合适的,皇上是假装高雅的俗人,你是身在俗世却追求高雅之人,你们的本质就是背道而驰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我说的这些,并不是要批判你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与皇上,根本就是两样人,所以你才会处处不和皇上心意。其实皇上还是惦念着你,否则我也进不来这翊坤宫,然而你们的那点子情意若是能在鼎盛时戛然而止,那你就能永远得到你所求的东西了。”
如懿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眼泪,只知道自己哭着笑着,嗓子是干涸的,心也是。
“还有呢,嬿婉,我喜欢你这样说话,一句一句,既是剜我的心,也是在打醒我。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输在了哪里?”
嬿婉长叹一声,终于是将埋藏在内心多年的话说了出来:“这话我从前也说过,人只会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你出身大族,衣食无忧自然追求虚无缥缈的真心。可这时间,又有多少人能够衣食丰足呢?一颗真心能为他们换来果腹的粮食吗?一颗真心能为他们换来敝体的寒衣吗?不能,统统不能。
其实追求嘛,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缺什么就追求什么就好了,可你偏偏要贬低别人,你告诉所有人追求富贵可耻,追求真心可贵,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对于底层人来说就是一句裹着蜜糖的毒药,他们难道不需要真心吗?他们需要,可是在基本的温饱面前,他们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愿望,这也不行吗?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的好出身,皇上喜欢你,是既向往你的尊贵,也厌恶你的高高在上,从一开始就种下了种子。皇上他既自卑又自傲,既想做个千古留名的好皇帝,也想纵着自己享受权利。这时候,你的位置就很尴尬了,你既不能陪着他疯,也不能给他任何助力。其实你如何做,有什么关系呢?做与不做,早在价值观上,皇上就先否认了你,将你踢出同类之列,所以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
如懿只觉得这话是她完全不能承受之语,任何一词都叫她心痛如绞。诚如嬿婉所说,自己这一生岂不是一直活在虚无?自己在皇上面前,柔顺也不对,直言也不对,难道不是他人陷害吗?
“那么你呢,你如此明白皇上的心意,必定能扶摇直上,永享安稳吧。”
嬿婉叹了口气,“怎么会呢?一入深宫,到死也不能放松,你且看着太后的如今,还不明白吗?”
如懿忽的无话可说,只觉得这一生无比虚无,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自己什么也没落着。
嬿婉拿出那幅画,“这是临来前,我向皇上求的,画的是你们的儿子。如今十二阿哥身份尴尬,既不得宠也不得重用,你后悔吗?没有为他争一争?”
如懿颤抖着接过画,画上的永璂还是四五岁的懵懂模样,画的憨态可掬,那笔触自己熟悉得很,那是皇上的亲笔。
一时间惦念、悔恨,以及未完的遗憾通通涌上心头,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她冲着嬿婉喊道:“皇上,皇上他是不是...”
临了临了,如懿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这个纠结了自己一生的男人,为何如此辜负自己,自己还要惦记着?
只有自己的儿子,他如今真的孤身一人了。
嬿婉叹息一声,转身欲离开了。
如懿高喊一声,“皇上...”
末了化为寂静,有颗颗泪水砸在地面,最后那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