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子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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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骤然发出的笑声,让卫菽晚满脸通红,似颗熟透了的李子。
厉卿臣在她手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而后极自然的一掠衣摆遮住旁边人的视线,给了卫菽晚机会坐回本属于她的那侧。
虽坐回自己这边,可卫菽晚的脸色却依旧红得似能滴血。厉卿臣扫视周遭,一个字也没说,但所有与他对上目光的人俱都瞬时敛了嬉笑之意,也看出了他的护内之心。
然后厉卿臣不声不响的帮卫菽晚斟满一杯酒,递到她的手边:“压压惊。”
为了掩盖自己因羞窘而脸红的事实,卫菽晚接过那杯酒仰头便饮,也不管是清是烈,一应入喉。回味时才发觉竟有些甜丝丝的,只带着淡淡的酒香,是果酒。
她觉好喝,再说果酒也不会上头,她便自斟自饮又连饮了两杯。如此三杯酒下了肚,先前的那点尴尬便仿佛被揭过去了,她这才有心欣赏起大殿上的歌舞。
宫伶乐伎在角落里转轴拨弦的吹奏出悠扬的乐曲,舞姬在殿前舞袖低回的随曲轻歌慢舞,汩汩韵味券券而来,连两侧坐着的王公大臣们也忍不住跟着低唱浅酌。
端着托盏的宫女由侧门鱼贯而入,迈着无声的小碎步,裙裾荡出整齐划一的弧度,在食案前轻轻一绕,便动作敏捷又不失优雅的将美馔佳肴、琼浆玉液布到了食案上,而后握着空了的托盏恭顺退下。
整个过程安静至极,既遮挡不住宾客们的观舞的视线,也未发出任何响动破坏了大家听曲儿的雅兴。而且她们轻柔秀雅的动作,叫人看着也是一种享受。
暖场的一曲作罢,便到了进献寿礼的环节,这也是千秋节上比歌舞还要好看的一部分,大家都盼着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能赢得君王的夸赞。
伺候在平嘉帝身旁的曹公公,躬身请示后便向前挪了几步,站在玉台的边缘,展开预先报备上来的礼单,开始依次诵念。
凡被他念到的人,便会亲手捧着寿礼出列,进献给平嘉帝。若是寿礼比较大型的,便由预先安排好的中官协助着将礼物搬上大殿,展示给陛下以及在场的众人。
因着献礼也是按资排辈,故而厉卿臣这个平嘉帝的义子顺序较为靠前,几位皇子和辈分高的宗室进献完过后,便轮到了他。
在此之前卫菽晚也悄悄猜测过厉卿臣会送什么, 她以为他会像那些皇子一样努力搜罗各地的奇珍异宝,以讨平嘉帝的欢心,然而厉卿臣所献出的却只是一幅前朝名家的真迹,画得是群仙贺寿图。
这样的寿礼不可说不用心,但似乎也没有特别的珍奇,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不过卫菽晚事后想了想,这也正是厉卿臣处事的高明之处,他总是一副无意与任何人争锋的态度,明明有本事做到十成十,却总是刻意收敛几分。
皇亲国戚们的寿礼献完之后,便到了各国的使臣,准他们在百官之前进献,也算是大邺皇帝对待友邦的一种尊重。
前面上殿的皆是与大邺交好多年的友邦,大家说说吉祥话,再表一表两国情谊,便算过去了。只是到了最后一个使臣上殿来时,在座的一些人便表露出了不一样的情绪。
随着那个头戴羽冠,满嘴络腮胡的年轻男子走到殿中,被更多人看清楚面貌之后,一声落杯的闷沉声响打破了之前的祥和氛围。
卫菽晚好奇的循声看去,那位将杯盏重重落于食案的上人,竟是潘文君的父亲,潘玮。
且观潘玮的面色,对来人可称是咬牙切齿。
卫菽晚再看向自己的舅舅,孙行简也正目光灼灼的盯紧了来人,右手握成紧紧的拳头拄在食案上,像是随时都能跃入殿中,闷那来人一记重拳!
虽还没得到印证,但卫菽晚的心下已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她将目光再次落回到那头戴羽冠的男子身上,对其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能叫潘节使和舅舅都憎恨至此的异邦……
在卫菽晚忖度之时,那男子已开了口:“我乃子夷国皇帝陛下的大皇子阿巫葛,今日特代表子夷国来向大邺皇帝贺寿,并进献寿礼。”
话音落处,阿巫葛皇子转身指了指身后蒙着红绸的高大物件,瞧那贺礼之高,竟与阿巫葛皇子的高大身材有得一拼。
不过这完全不是卫菽晚当下在意的重点,她心跳的最后一拍仍停留在先前阿巫葛皇子的自报家门上。
子夷国?那不就是潘玮和自己舅舅一直在北境抵御的敌寇?
同时也是……
卫菽晚将目光缓慢又悲伤的移到潘文君的身上,也是潘姐姐将要和亲并惨死的地方。
手中的杯盏随着卫菽晚的右手颤抖,宝石红的琼浆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还有些许洒了出来。
就坐在卫菽晚隔壁的厉卿臣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目光投过来,看着处于惊惧中的卫菽晚而眉头轻皱。
“你怎么了?”他沉声问道。
卫菽晚却恍似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一样,目光呆滞的看向对面。厉卿臣循她目光看去,发现她所看的人是潘玮的女儿。
这就让厉卿臣百思不得其解了。虽说潘节使父女定是厌恶透了子夷国的这个阿巫葛大皇子,但卫菽晚身处安定的京城又如何与他们共情?更何况瞧眼下这模样,卫菽晚比潘玮父女还要更难过,且她的点似乎也不在阿巫葛大皇子身上,而是在潘玮之女的身上。
这时潘文君也似察觉了什么,与卫菽晚一个对视,旋即陷入迷茫,暗自沉吟起来:“为何菽晚妹妹对着我一副要掉泪的样子……”
就在席间众人情绪波动的同时,阿巫葛大皇子也没闲着,他将身后贺礼上蒙着的红绸揭开,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尊一人之高的文殊菩萨。
菩萨头顶结着五髻,手持一把利剑,座下雄狮栩栩如生。
阿巫葛大皇子开始代父传话,言明他们子夷国想与大邺议和的诚意和决心,而这些话,再次让卫菽晚心下猛颤。
是了,上辈子潘文君被封为和亲公主,正是在子夷国使臣来大邺提出议和之际!
所以……就是今日?
卫菽晚早知时间紧急,撮合舅舅和潘姐姐一事耽误不得,却也没想到会紧急至此。这完全打乱了她此前的计划,原本她还巴望着千秋节一过,便带着舅舅和潘姐姐出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撮合撮合他们,谁知竟是来不及了。
她清楚的知道,一但今日阿巫葛大皇子将求娶的话说出口,潘文君的命运便再也无法改写。
厉卿臣正想再问卫菽晚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听殿上的阿巫葛大皇子又开了口:“大邺皇帝陛下,我所献的这份寿礼有些非同一般,这尊菩萨并非是寻常的菩萨。”
平嘉帝不免疑惑起来,在座的王公贵戚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菩萨不就是泥胎金塑的菩萨,还能有什么不寻常的?”
阿巫葛从左到右扫视一圈儿,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颇有几分得意的指着那菩萨的坐骑介绍起来:“这雄狮可不是一个泥胎,它是一头真正的雄狮,被活生生塑进了金壳之中。”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皆一片哗然,平嘉帝也深皱起眉头,竟难以分辩这寿礼到底是代表了子夷国的诚意,还是来示威的。
雄狮都能活生生被他们塑进金壳之中,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叫嚣?
正当众人处在这活狮塑像的震惊中时,阿巫葛又长臂一伸,取下了菩萨手中的宝剑。众人再次震惊,这回直接发出惊呼阵阵,因为他们发现那把宝剑并非只是一个道具,而是一把真正的利剑!
就在阿巫葛让剑锋出鞘的瞬间,曹公公惊呼一声:“护驾!”便有上百禁卫冲入殿上,持刀作出抵御状,将平嘉帝和太子团团护在身后。
百官亦是不能安稳坐于席上,武将展臂护住自己带来的家眷,文官更是纷纷慌乱离席,狼狈的向后退去。
卫菽晚前一刻还沉浸在潘文君上辈子的惨剧里,后一刻就见左右的几位皇亲国戚皆离开了席面,她转头看向厉卿臣,却见他神容淡定,没有一丝的惊惧。
“别怕,没人能伤得到你。”厉卿臣镇定出声,安抚卫菽晚。
无端的,卫菽晚看着他的那又眼睛就对他信任无比,她信他能护住她,也信他能为她解决一切燃眉之急。正是这种信任,让她终于开了口向他求助:“厉卿臣,你能不能设法打断阿巫葛的请求……”
厉卿臣微微一怔,他看出她在担忧什么,倒是未料到她所惧怕的是阿巫葛的请求。
此时百官中有人开始愤怒的质疑:“为何有人可以携带兵器入宫?甚至还带来了集英殿!”
选在千秋之节携带兵器上殿,这简直是对大邺皇帝的极大威胁冲撞。
都知监掌印太监慌忙解释道:“今日负责查检入宫人员随身携带的虽是咱家,可阿巫葛皇子将利器随贺礼入宫,这却是礼部之责啊!”
礼部尚书也颤颤巍巍的解释:“陛下,太后好僧敬佛,早有明旨,举凡进献的寿礼中有佛像金身的皆不可过度查验,以免不敬……臣是万万没想到文殊菩萨的剑会是真剑啊……”
听着大邺的官员们相互推诿,阿巫葛大笑起来,从人目光重新聚向他身上,他手握着剑,拱手相敬:“尊贵的大邺皇帝陛下,我虽带兵器入殿,但却并无不敬之意,相反,我是带着我们子夷国的最大诚意来的。”
禁军在前相护,平嘉帝自知当下已无任何危险,于是镇定下来,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皇帝陛下,我手中的这把宝剑乃是镔铁铸成,可称子夷国的镇国之宝!我既然带着它来进献,便是带着十足的诚意和决心来与大邺议和的,我愿将子夷国的最强兵器献与大邺,以示不再兵戎相见,换得两国万世和平!”
听阿巫葛一席话,平嘉帝终于宽下心来,朗声笑起,“原来如此。”而后挥退眼前的禁军。
皇帝要拿出豁达的姿态来,可曹公公却明白不可能真让皇帝置身险地,于是跟禁军统领对了眼神儿,禁军统领便即会意,撤下了大部分禁军,却留下一小部分分守在玉台的两侧,既不遮挡陛下和百官的视线,又能以防万一,及时应变。
见大邺皇帝相信了自己的所言,阿巫葛又开口道:“皇帝陛下,其实此趟我以子夷国使臣身份来大邺,除了进献寿礼之外,还有一件事相求,此事也是为了更好的与大邺化干戈为玉帛。”
卫菽晚知道他是要提求娶之事了,急切的看向厉卿臣,眼中满含恳求与催促之意。厉卿臣虽不知她到底为何要自己那样做,但看她泫然欲泣极力憋忍的模样,知道必是有十万火急之事,于是也不细问,就蓦然起身。
“父皇,阿巫葛皇子既然一片赤诚的将子夷国国宝献出,儿臣觉得咱们大邺也应拿出待客之道来。”
平嘉帝前一刻还对阿巫葛想要提的请求提起几分兴趣,被厉卿臣一打断,兴趣便转移到了这边来:“哦?卿臣有何提议?”
“子夷国尚武,儿臣听闻子夷国有个习俗,若是友人赠剑,受赠者则要当场试剑,以不拂友人割爱之心。儿臣想着这与咱们大邺的以武会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斗胆提议,既然阿巫葛皇子代替子夷国皇帝赠剑,那不如由儿臣代替父皇,试一试这剑如何?”
平嘉帝心下甚慰,先前阿巫葛的一通作为明面上是献宝,实则也给了大邺不少难堪,若能有个体面的借口,给他以适当教训,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平嘉帝极为赞同的道:“卿臣这提议甚得朕心。”
看着厉卿臣离席上前,卫菽晚的心终于松了一半,他成功打断了阿巫葛想要求娶的话头。可是试剑之后,阿巫葛会不会又转回到先前的事情上,这就不好说了,故而她的心也只能暂时松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