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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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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引颈嘶鸣,轮毂卷起尘芥,在正午高悬的秋阳下,一驾鎏金嵌宝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卫府,汇入长街熙攘的人马车流里。

胡安坐在副驭位上,眉头始终皱着,直到马车在一处府邸前驻下,他被驾车的马夫一把推下了车,才认命一般舒出一口气来。

然后三步两回头的走到两座石狮中间,盯着那面朱漆大门看了几眼,又犹豫着回头看向马车。

车里妙香已撩开一角锦帘,紫俏对着迟疑不决的胡安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被催促行事的胡安眉头再次皱起,仍有些拿不定。

这时他看见卫菽晚的手轻轻探出车窗,不知何时那琉璃瓶的塞子已被取下,她将瓶身微斜,里面泛绿的粉末便如一股细流缓缓汇入积水的地面……

胡安双眼立时瞪得比牛眼还要大,抱拳做了个“求求”的动作,当即痛下决心,回身对着大门扬声高喊:“宋家的人都给老子听着!”

“老子一生为人坦荡,纵是为奴为仆也本本份份只凭一身力气吃饭!可你们却逼着老子去害人,将那池塘堤岸挖松了谋害卫家小姐,幸遇好心人搭救才没铸成大错!眼见害人不成,你们又散播谣言污蔑卫家小姐失了清白!这是伤天害理啊!”

“老子今日就在此立誓,从此洗心革面,不再与你们宋家同流合污!若是不服,你们只管拿着老子身契去报官,见了官老爷我就再把这些话说一遍!看看到时吃牢饭的是我还是你们宋家人!”

……

宋府门前,胡安叫骂声不止,初时还有几分不自在,越骂倒越真情实感起来,仿佛自己当真不屑与之为伍。

此处本就是闹市,又值正午,许多跑活计的人也在茶肆面摊歇脚,看到热闹纷纷凑了上来,越聚越多,转眼就将宋家围得水泄不通。

门里,得了门房禀报的宋老爷和苏氏正急步往前院赶,一过垂花门就看见宋子忱也到了,身旁还跟着病气未消的苏雪意。

“胡安不是被你送去卫家平事了吗,怎会突然帮着卫家骂上门来?难不成你没给够他银子?”宋老爷问儿子话时,声线已明显的不稳。

宋子忱也紧蹙着眉:“给过了……我也不知他这是抽的什么风。”

再说胡安想要的也不是银子,而是五石散。交待任务之时,他特意将满满一包都给了胡安,胡安也信誓旦旦,就算死在卫家都不会出卖主子。

“不管怎么说,先将人放进来吧,免得叫外人看笑话。”苏氏提议道。

宋老爷却急着摆手,“胡安会些功夫,若放他进来只怕会闹得鸡飞狗跳……还是先去几个人将他轰走再说。”

宋子忱连忙让管家去点两队护院,苏氏在旁提醒:“别赤手空拳的去,让他们都带上家伙什!”

于是两队护院个个手执着棍棒,浩浩荡荡从侧门出去,绕到大门口准备驱赶叫骂之人。结果定睛一看,竟是胡安!

胡安在宋府多年,一直得主子宠信,平日里积威颇重,算得上下人里的带头大哥。众人一见是他,哪敢真刀真枪,糊弄着虚晃几下就赶紧又从侧门回去了。

“老爷,他们打不过……”管家吱唔道。

“十几人都打不过胡安一个?!”宋老爷气得头晕,险些就要摔倒,得亏苏氏和宋子忱眼明手快,双双出手扶住了。

门外叫骂犹在继续,缓了片刻,宋老爷颤声道:“报官!”

“不成啊老爷!”苏氏吓白了脸,“你没听胡安说,若是报官指不定吃牢饭的是谁呢!”

“那还能如何……难道就由着他堵门骂下去不成?”宋老爷已然没了主意。

苏氏只得看向宋子忱:“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自己想办法!莫要因着一点私心累及整个宋家!你兄长同郡主大婚在即,若此事传去了靖王府,王爷王妃如何敢将金尊玉贵的郡主送过来?”

宋子忱急得额间沁汗不止,至今他也想不通一向忠心的胡安怎就突然反起水来!卫家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一颗心上下翻飞地踱了几步,宋子忱走到大门前,将平日递信的小窗打开,俯身下去。

比拳头略大的圆洞里,露出宋子忱的一双眼,“胡安!”

胡安的叫骂声中断,低头与那双眼对上。面对昔日旧主,他一时显得窘迫起来,毕竟宋子忱平日待他也算不薄。

“公子。”他习惯性的唤了一句。

听着尚算恭敬的一声“公子”,宋子忱便知胡安心里还是敬畏自己的,于是有了几分底气:“你不想要命了?别忘了有些东西只有我能给你!那东西你想要多少都有,但现在给我立即离开!”

这话叫胡安心里动摇了下,毕竟答应卫菽晚来宋府叫阵只是权宜之计,若宋子忱真能再给他些五石散,他也没必要被那小娘子牵着鼻子走。

只是想到卫菽晚说的话,他也不敢妄信宋子忱手里还有货,既然撕破脸做不成主仆了,他便问得直接:“公子现在就给我吧,给了我立马走。”

“我五日前不是才给了你一包?那些足够你用半年之久!”

“被卫家人搜走了。”

宋子忱:“……”

他好像明白了卫家是拿什么要挟胡安的。

看着宋子忱为难的样子,胡安又道:“难道真如卫家小姐所言,公子也没那东西了?”

“我当然有!”可赌气说完这话,宋子忱脸上呈现的却是心虚,和毫无办法。

胡安眼中的不信任,让宋子忱明白自己这回是骗不过去了。但想起自己曾救过胡安的命,以及这些年为了让他免受旧伤折磨,舍了大把银子换五石散给他镇痛,一股忿然涌至心头。

“胡安,宋家养了你这么些年,如今你就为了一包五石散背信负义?!”

胡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也是公子教的好。”

宋子忱神情一滞,便即想明白胡安指的是卫家近两年对宋家的百般贴补,却换来自己的负情。一时无言。

因着胡安不骂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开,宋子忱抬眼时正巧看见路对面的华丽马车,以及车窗内那让人难以忽视的女子。

金风翦翦,拂动她鬓边青丝,小娘子托腮支在窗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边,像是刚看完一出好戏,意犹未尽。

他忽而就记起去岁两人初见那日,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清风徐来,也是这么一脸无害的看着桃花树下追逐飞远的蝴蝶。

假若没有雪意,亦或雪意不曾失去双亲将他视作世间唯一倚仗,他大抵也会对这样的女子心动……

那样的话,定会是个美好的故事,而不是现在这样难堪。

奈何这世间没有假若。

事情发展至此,卫菽晚也觉看够本儿了,且目的已然达到,没必要再虚耗下去。她将探在窗外的手轻轻一松,琉璃瓶从她掌心滑出,落在车外,她乘着马车绝尘而去。

卫菽晚走了,胡安自也没必要接着骂了,默默走到先前马车驻停的地方,捡起琉璃瓶孑然离去。

今日这出闹剧,自是逃不过盛京百姓们的津津乐道。

流言的魅力,往往在于能将听者的下巴惊掉,若再能引出狗血混战的戏码,那可就更妙了!

是故当这桩丑闻传入宫中时,宋家表姑娘腹中孩子的爹便有了定论——盛京百姓一致认定此人是宋家大公子宋子进,云安郡主的准夫婿。

尽管此时的宋子忱勇于站出来认领,也没有人肯信他,人人皆道这是宋家弃车保帅的一招臭棋!

*

大邺宫,紫宸殿。

靖王朱晁甫一入内,就郑重地双膝跪地,朝高踞髹金龙椅的咸顺帝叩了个响头。

亲王谒见本不必行此大礼,咸顺帝先是略感意外,既而就明白过来。

“八皇弟可是为了云安的事而来?”

“皇兄,云安是您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您为云安赐婚臣弟深觉荣光,哪怕宋家近些年萧瑟落魄了些,臣弟也不敢置喙什么。可近来外界皆在传他宋家人辜恩负义,设陷谋害……这些且不论真假,那宋家表姑娘有孕却是铁板锭钉的事实!”

“大婚未成他宋子进就敢弄出个孩子来,云安这性子如何能忍得?若真成了亲,只怕这世间又多一对相看两厌的怨偶。”

“故而臣弟今日斗胆,恳求皇兄收回赐婚旨意!”

靖王坦腹敢言,咸顺帝也明白强扭的瓜难甜,叹了口气,亲自起身迈下玉阶将靖王扶起,安抚道:“八弟且先回去,朕心中已有了计较。”

翌日一早,圣旨便传到了宋家,不过不是收回赐婚旨意的诏书,而是一道封赏诏。

圣上擢封宋子进为七品录事参军事,即日起膺任庭州。望其重拾宋家先祖品德,为民承命,忠不避危。并赐衣赐金。

这道旨意,将连日来怔忡不安的宋老爷彻底击垮了!双手甫一接过圣旨,就昏倒在地……

庭州,即是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处天山北麓,连年战乱,大都护都死了几任。宋子进门还没出,一只脚已迈进了棺材。

苏氏一直坐在床头哭,终于哭到自家老爷苏醒过来,便迫不急待道:“老爷您快找靖王去想想办法,子进可不能去北庭送死啊!”

“咳咳咳——”宋老爷强忍着不适坐起身来,开口时声量虽低,却带着切齿的痛恨:“还有脸说……走到这步,不都是因为你个蠢妇!”

苏氏霎时止了哭啼,双目怔然:“老爷你说什么?”

“收留你那宝贝外甥女的是不是你……”宋老爷恨恨然指着苏氏问。

不待她答,又接着道:“她能刑克双亲,自是带着通身的晦气,果然一来我们宋家就做出这种下作事来……如今害了子忱不说,还累及子进……你以为去求靖王就有用?这个结果本就是靖王所求!咳咳咳——”

宋老爷自是看得明白,靖王昨日一早进宫,今早圣旨就下来,他无非是求圣上收回赐婚。可圣上金口玉言,岂能说收回就收回?故而做出这样的安排。

准新郎官远赴边关,这亲还如何能成?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亲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宋老爷指向苏氏的手颤抖不止,良久,终是说出了那句近来频频涌上心头的话:“我要休了你……”

苏氏:“……”

不知是恼意上头,还是心死绝望,刚等到老爷清醒的苏氏,转瞬就接班昏了过去。

苏雪意好心去为姨母侍疾,却被醒来的苏氏骂了一通。外甥女再亲,到底亲不过自己儿子。

委屈之下,苏雪意再度腹痛难忍,等府医过来看时,已然落了胎。

明日儿子离家赴任,本就生死难料,再见血光更是晦气,苏氏如今也顾不得可怜外甥女了,连夜找了顶轿子将苏雪意抬去客栈落脚,算是将外甥女请出了家门。

秋风至,秋夜凉,苏雪意孤零零躺在客栈冰冷的床上,泪湿软枕。

宋子忱被禁闭在思过房中面壁,自是伤心萎顿。他机关算尽的折腾了半天,最终声名败尽,也没能将心上人护住,还害了爹娘和兄长!

他将头一下下重重磕在青石垒就的石壁上,红艳的血沿着惨白的脸颊,缓缓滴落于地……

宋家,彻底没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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