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身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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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望笙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我不知道。”
正是满月，玉厌尘将江望笙脸上的痛苦尽收眼底。他怕再问下去江望笙会崩溃，便朝玉无心行礼道：“此番劳烦师尊与霜叔了，天色已晚，师尊不妨在此歇息？”
玉无心还未回答，凰空霜一把揽过玉无心的腰身认真道：“那不行！你别打扰我们！横竖里面那个已经大体稳定了，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凰空霜就揽着一脸不乐意的玉无心离开了小院。
一直费心费力给宫凝玉引导魔息，凰辰风此刻的脸色也有些疲惫，他捏了捏眉心，可怜巴巴的看着玉厌尘，虽未言语，可眼中的请求已经溢出来了。
玉厌尘叹口气，对江望笙说道：“望笙，我先带辰风去休息，旁边的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江望笙机械的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那间屋子。
等小院里众人散去，一直紧绷的江望笙才慢慢放松下来。
玉厌尘极其喜欢梨花，院子里那棵梨花树参天蔽日，枝桠都延伸到后院去了。
许是一直用灵力滋养的原因，梨花树经年开花，风一吹，雪白的花瓣簌簌掉落，落了江望笙满身。
江望笙仰头看着那梨花树，情不自禁伸手去碰了碰延伸到屋檐下的枝桠。枝桠有灵，又或是风，竟主动拂到江望笙手中，江望笙适时收手，只来得及抚过柔软芳香的花瓣。
一朵梨花从树上滑落，吸引着江望笙的视线，漂浮着落入屋子里。
屏风后的人寂静无声，躺在床榻上，映衬着梨花，洁白，安宁。
梨花打了个旋晃晃悠悠飘着，最后落在了宫凝玉枕边。
江望笙呼吸一滞，他在窗户边上站了许久，才慢慢挪动步子推开了门。
屋内没有燃灯，江望笙借着月光小心绕开桌子越过屏风走到宫凝玉床前。
那张温柔恬淡的脸与苏寒水简直千差地别，苏寒水长相冷漠，对谁都是淡淡的，是一种距离感的英俊贵气，像是雪山之巅的雪莲；而宫凝玉似是一场春雨，无声无息间闯入你心间，甘霖降落，很难想象，这两个人竟是同一个人。
江望笙有些看不清宫凝玉了，他坐在一边，将宫凝玉露在外面的手小心翼翼放进被子里，轻声说道：“你想怎么样呢？”
“前世你误我良多，你舍弃魔域随我来北域，是为了赔罪吗？”
江望笙低下头，把弄着腰间的玉佩，兀自道：“阿寒……你其实从未想过我想要什么对吗？当年在秘境中，我以为你身陨，希望你能回来；后来被你带去魔域时，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再后来碎灵，我又希望此生我们都不要再见……”
“可是这些，没有一次能如我的意……黄泉域你假死脱身，我痛苦了好几年，初入魔域我一直自责没有保护好你才教你恨我至此，我碎了灵，托你之福来到北域，没想到你也跟来了。”
江望笙越说，眼眶越是酸涩。
“我是恨你的，对吗？”
宫凝玉没有回答，两行眼泪顺着鬓角滑下。
江望笙抬手轻轻帮他擦掉眼泪，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帮宫凝玉边掖被子边说到：“我属实不是一个好师尊，当年没保护好你逼你黄泉域假死脱身，而今又害的你灵力尽废，或许是上天的警示吧，我们以后就只当不认识，好吗？”
宫凝玉意识沉沦，他醒不过来，飘荡在无边的黑暗中，却也能听到江望笙的痛苦。
江望笙陪了宫凝玉一夜，天亮时分，才推开门。
玉厌尘跟凰辰风早就等在了院子里。
江望笙知道他们会等着自己。
“凝玉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玉厌尘引江望笙落座，看着他面色疲惫，伸手帮他倒茶。
江望笙没有隐瞒，将汴国之行悉数告知两人。
两人听完后默契的对视一眼，玉厌尘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望笙，你对凝玉……”
江望笙抓起茶杯仰头将茶水一仰而尽。
只恨茶水清香，不似烈酒甘醇醉人，若能短暂忘记这些也是极好的。
“我与他不像你跟凰尊主，眼下只当不认识，对两边都好。”
凰辰风瞥了一眼宫凝玉养伤的屋子，在桌子底下捏了捏玉厌尘的手指，说到：“江仙尊，凝玉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在乎你，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很爱你。”
江望笙苦笑着摇摇头：“那不是爱，只是为了赎罪而已。”
赎罪吗？
凰辰风不敢苟同，可他还记得宫凝玉与他说起江望笙时，那满眼的温柔眷恋，再也容不下他人，若非不是爱，凰辰风打死也不相信。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玉厌尘安抚一下凰辰风，伸手将点心往江望笙那边推了推。
江望笙只盯着茶水，心思乱成一麻，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饶是他再强大，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我不知道，待他养好伤暂时先让他回掌门师兄那里吧。”
“那你呢？”玉厌尘问道。
江望笙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打算闭关。”
“哗啦”一声，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江望笙愣了一下，还未转头就听到屋门打开的声音。
宫凝玉捂着腹部的伤口，跌跌撞撞走过去，沙哑开口道：“你不要我了……”
江望笙头也没回，背对着宫凝玉微微颤抖一下，却很快又冷静下来。
“是，”江望笙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可面上依然从容冷静，看不出有多愤怒，亦看不出有多不舍，他淡淡道：
“我不要你了。”
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宫凝玉一怔，眼泪夺眶而出，他跑过去跪在江望笙身后，小心翼翼拉着江望笙的衣摆道：“师尊求求你，别不要我，我求求你……”
“你打我骂我都好，别不要我，求你了师尊，我求你……”
玉厌尘朝凰辰风使了个颜色，凰辰风了然，快速起身将宫凝玉拉起来道：“起来！你伤口撕裂了，别跪在这折腾了，回屋去，我帮你重新换药。”
宫凝玉只盯着江望笙的背影，刚要伸手就被凰辰风硬拉回了屋子里。
等屋门关闭，江望笙一直紧绷的后背才放松下来。
玉厌尘看着江望笙难过的要哭出来的脸，缓声道：“望笙，我给你讲讲我跟辰风的故事吧。”
不等江望笙拒绝，玉厌尘便将他与凰辰风的故事说了出来。
他说了他对凰辰风的动情，说了他为了凰辰风受天雷，知道凰辰风身死道消后的痛苦，又说了当年在罗霄峰后山，凰辰风是怎么在他加固封印时出手毁掉封印，又是怎么践踏他的感情害他一夜白头的……
玉厌尘跟凰辰风的感情坚不可摧，可江望笙却没想到，他们之间却是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事。
“我那时候在想，若是是没有收辰风为徒，我是不是还是那个令人敬畏的罗霄峰峰主。”
“不……”江望笙轻声道，“没有那些，就没有现在的玉厌尘。”
玉厌尘微微一笑：“望笙，我们都是一类人，你其实都懂，但是，你不敢。”
“你不敢踏出那一步。”
“我不知道你跟凝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能看出来，凝玉是真的很在乎你，正如辰风所说，他是真的……很爱你。”
连他们都看出来了，可江望笙的心底仍残存着当年碎灵时的绝望。
能让一个强者心存绝望甘愿离开这人世间，他所承担的，是别人想不到的痛苦。
江望笙有些疲惫，他低下头，眼神无助：“我们……不比你跟凰尊主。”
江望笙捏紧杯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也无法躲避。
理智告诉他要远离宫凝玉，要听柳蝉衣的话好好活着，可他却还是放不下，他想听听与他有着相似经历的玉厌尘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抉择的。
他们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一度温和清润的眼睛里净是绝望，他喃喃道：“厌尘，我曾经，碎过灵……”
玉厌尘手一抖，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江望笙，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空寒派将江望笙保护的滴水不漏，他是什么时候碎的灵？
活了两辈子的事，他不想让旁人知晓，江望笙缓了缓前世苏寒水带给他的痛，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隐瞒一些真相说道：“当年我背着诸位师兄师姐闭关，经历了一场劫，无助绝望下碎了自己的灵……”
碎灵……
玉厌尘当年只是撕裂自己一部分魂灵就痛的要死，江望笙居然敢直接碎灵！
“碎灵之后，劫难一消，我便成了化神。”
江望笙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我一直不敢想那些事，也不断告诉自己那些事都是假的，已经过去了，可是……”
“可是凝玉却来了，对吗？”玉厌尘何其聪慧，撩撩几句便猜到了大概，江望笙或许是修为到瓶颈魂灵脱体而出去经历了一场情劫，那场情劫中，他输的一败涂地，绝望之下碎了灵。
那宫凝玉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不难猜到，江望笙对宫凝玉如此抵触，大概逼他碎灵的，便是宫凝玉吧。
江望笙自己说起这些时，除了心痛外，竟还想到了当年宫凝玉拜入山门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曾问过宫凝玉为何拜入空寒派，宫凝玉只说来寻人，寻一个不会原谅自己的人，到头来，他寻的，竟是自己。
可不可笑啊，亏自己当年还向长剑来借了弟子名册来帮宫凝玉。
原以为这件事还有转机，直到听到江望笙亲口说出那些事，玉厌尘已经感受到了江望笙当年的绝望，碎灵啊，他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碎了自己的灵……
由此，他们又该如何走下去？
若换成自己，又该怎么办？
玉厌尘只觉无解，是了，江望笙的心思向来玲珑剔透，能让他如此难过的，怎么会是小事情。
屋子里，凰辰风边按着宫凝玉帮他换药，边分神听着外面两人的谈话。
碎灵一出，饶是凰辰风也不淡定了。
他转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宫凝玉，沉声道：“你逼着江仙尊碎过灵？”
江望笙没有回话，他侧头撩起床幔看着屋外的江望笙，紫藤树叶倾泻，遮挡住他的表情，他只能看到江望笙的背影。
蜷缩在一起，就如当年被自己锁在魔域的床榻上一样。
“我们之间，误会良多，我欺辱他，践踏他，我忽视了他的好，最后逼死了他……碎灵啊，”宫凝玉笑着笑着眼泪就先流了出来，“当年我不懂，只想着把他栓在身边恨着，可等事情水落石出，那些恨便成了扎向自己的利刃，在我想弥补的时候，他已经要离开了。”
宫凝玉回想起那一幕，胡乱抹掉眼泪道：“可我现在还是自私的想要陪着他。”
凰辰风帮宫凝玉包扎好，坐在一边顺着宫凝玉的视线看向窗外。
“此事无解，若非心生绝望，谁又敢碎灵不入轮回呢？”
宫凝玉低下头，又说到：“原本找到他，是想着赎罪，想看着他好，平安顺遂的过完一生，可越是接近，我便越不能放手，他那样好，我怎么舍得放手。”
宫凝玉喃喃自语道：“我怎么舍得啊……”
凰辰风叹口气：“你小子……可别太贪啊，若我是江仙尊，此刻早就一剑捅死你了，自你昨日昏迷被我带上罗霄峰，江仙尊看似冷漠，其实一直都很担心你，我们给你包扎期间，江仙尊一直站在院子里守着你。”
宫凝玉听完，转过头道：“我配吗？”
凰辰风仔细思索了一会，认真说道：“你不配。”
宫凝玉实在是没有心思与他说笑，他沉默了一会道：“我来寻你，是想问问你，倘若你是我，该怎么办？”
凰辰风沉默了，他将自己代入宫凝玉，突然发现，这比当年他逼玉厌尘一夜白头要难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