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身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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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待看清宫凝玉的脸，江望笙原本举起来的拳头又慢慢放下了。
宫凝玉脸上都是血迹，两行血泪挂在他惨白的脸上，有些可怖。
少年眼眸是湛蓝色，脸上尽是茫然。
“我的灯……碎了？”宫凝玉喃喃自语。
看他这样子，江望笙平白有些怒气，他恨声道：“是，碎了，你毁了他半生，凭什么还指望他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他宁愿灯碎魂灭，也不愿意再留在你身边！”
宫凝玉茫然的望着江望笙，脸上的无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他颤抖着低头虚虚握了握拳头，突然仰头，血泪从他鬓角滑落，他哽咽一声，颤声道：“舅舅，我的灯碎了，我找不到师尊了，我找不到师尊了，他恨我……”
他认错人了，他将自己身前的人错认成了苏谂行。
江望笙放开他，心里非但没有放狠话看他痛苦的的痛快，反倒有些憋闷。
能不恨吗？
对这个毁了自己半生，又纠缠自己半生的人。
宫凝玉膝行两步，依恋又无助地抓紧江望笙的衣摆：“舅舅，我找不到师尊了，我找不到师尊了……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
堂堂魔域至尊，竟会如此低声下气，江望笙越看越气，越看越恨，这恨意早就埋藏在了心底，只是发泄出来却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快意，反倒有些痛苦。
江望笙低头狠狠拂开他抓着自己衣摆的手冷声说道：“别碰我！”
宫凝玉觉察不出前面那人对自己的恨意，他重复道：“舅舅……我找不到师尊了。”宫凝玉半跪在一边，茫然无措，“我的固灵灯怎么会碎呢？固灵灯碎了，那师尊怎么办？师尊怎么办……”
前世，苏寒水为复活续随子翻遍了大大小小的禁书，如何修补固灵灯也有所涉猎，他脑海中混混沌沌，却有声音在他脑海中引诱：
“刨出你的金丹，你就可以修补固灵灯，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来吧，刨出你的金丹。”
宫凝玉低头，喃喃自语道：“刨出……我的金丹？”
“对，刨出你的金丹，你就能见到你师尊了。”
江望笙只看到他跪在地上喃喃自语，还未等他静神听清他说什么，就看到宫凝玉仰头笑了笑：“真的吗？这样就可以见到师尊了？”
江望笙被他的胡言乱语吓了一跳。
“是啊，这样就可以见到你的师尊了！”
迦释化为金沙后残留的珠子里是上古魔族所遗留的宝物，他一直想炼化那颗珠子吸取其中的力量，可那珠子里蕴含的力量太大，而自己又久久不能找到办法，便先将那珠子收了起来。
没想到阴差阳错，修炼无量之功，体内又有残存魔息的宫凝玉反倒吸了那颗珠子，那颗珠子释放了他全部力量，要占领宫凝玉的躯体，只是宫凝玉体内灵力残留，若非不去除那股灵力，珠子里的魔息便不能全被释放，就不能将宫凝玉做成傀儡。
所以，它要哄骗宫凝玉彻底去了灵力。
宫凝玉早就被前世的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若非有江望笙在身边，他早就失控了，眼下魔息浸入，他便失了神智，只要跟续随子有关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一点判断力。
宫凝玉手指凝聚着魔息，在江望笙还未反应过来时探入自己丹田中，刨出了那颗血淋淋的金丹。
“你疯了吗！”
虽恨着苏寒水，可见他如此行事，江望笙还是下意识的蹲下身护着宫凝玉伤口不至于让他流血而死。
宫凝玉茫然的睁着眼睛，不知道在同谁说话，亦感知不到痛，脸上隐隐带着期待：“我刨出金丹了，师尊在哪呢？我能见他了吗？”
江望笙一愣。
没了金丹的挟制，魔息疯狂肆虐，那股强横的力量瞬间就将还在愣神的江望笙弹飞出去。
强横的魔息席卷宫凝玉周身，江望笙被击飞躺在地上侧身看着处在风暴中的宫凝玉。
“哈哈哈哈，吾又回来了！”宫凝玉身后慢慢凝聚出一个虚虚的黑影，正伸手打量着周围。
江望笙这才明白，宫凝玉要被夺舍了。
一旦他被夺舍，世间再无宫凝玉，再无苏寒水。
“不……”江望笙来不及思考他此刻的悲痛，说是恨着，可当知道宫凝玉要消失于世间时，恨意便如潮水般退去。
江望笙快速召撑不长剑，长剑裹扎着灵力，磅礴剑意与灵力合一，冲向宫凝玉。
那要夺舍的魔族见此，挥手间魔息流窜，魔息与灵力相撞，周围掀起强盛的波浪，树木瞬间被摧倒一片。
“小道士，你很不错，若非我还未恢复全部力量，这一击足够要了你的命！”
那魔族站在宫凝玉身后，低头看着江望笙。
长剑不能再进分毫，因为江望笙，那魔族要夺舍的进程也不得不停下。
“从他身体里滚出去！”江望笙眼神泛着冷意，那一刻就好像见到了前世的续随子。
于山巅伫立，只待一剑破万军。
“他是迄今为止吾找到的最好的容器！”那魔族沙哑着声音，“吾被修真界苍清云斩在魔域，不得已将自己的力量凝为星珠，苟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一个适合吾的容器，待吾夺舍成功，吾定会屠尽修真界！吾要将世间变为炼狱！”
江望笙咬牙，持剑前进一步：“我说了，从他身体里滚出去！从我徒弟身体里滚出去！”
话音刚落，那魔族抬手一挥，江望笙身体便像离弦的箭被击飞了出去。
宫凝玉失神的捏着金丹，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
江望笙落地侧身猛的吐出一口鲜血。
眼下，他不是魔族的对手，待那魔族真的夺舍成功，于三界是一场灾难，况且，他不想让宫凝玉出事。
是了，到了现在，纵然告诉自己该恨苏寒水，可他心底有什么却是越过了这层恨，他始终放不下宫凝玉，放不下苏寒水。
江望笙自嘲的笑了笑，起身将所有灵力汇聚在周围形成一层坚硬的屏障，一步一步朝宫凝玉走去。
“凝玉，”江望笙伸出手，魔息打在他周围的屏障上，让他禁不住退后几步，下一刻又义无反顾的前进。
魔息刮蹭着他的手，流出一道道血线。
“阿寒……”
久违的称呼从江望笙口中颤抖吐出。
那声音隔了两辈子，跨越千沟万壑，落在了宫凝玉耳中。
原本黑暗的世界，随着那温柔的声音陡然放出一线光亮。
宫凝玉忍不住朝那光亮伸出手。
魔族觉察到了宫凝玉的不对劲，他疯狂的将所有力量全部灌输在宫凝玉身上，不在乎他是不是能承受。
七窍血迹蔓延，宫凝玉抬起头看着前面挺拔的身影。
“阿寒……”
又是一声。
坚定又熟悉。
江望笙眉眼间温柔又纠结，恨意交织，是空山新雨后澄澈，他看着宫凝玉，就像续随子看着苏寒水，两世的身影重叠，他们终究是逃不开，躲不掉。
江望笙低声道：“你说，我该不该恨你？”这话既是对宫凝玉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江望笙坚定的朝宫凝玉走去，自嘲道：“我该是恨你的，你毁了我的半生，在北域又欺瞒了我这么多年，我该是恨你的！”
宫凝玉手指动了动，颤抖着想朝江望笙伸出手。
“可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恨着，却又不完全恨着。”
江望笙也抬起手，两人指尖相碰。
“我就是这么没有出息，凝玉，阿寒……你追过来，是要做什么呢？”
指尖相碰的一瞬间，宫凝玉陡然清明，他顺势直接拉住了江望笙的手。
“我来寻你，”他在魔息流窜的漩涡中抬起头，眼神里是他对江望笙两辈子的执念。
“想看你过的好不好，就想看着你，陪着你，想在你身边一辈子。”
种子在心里发芽，拔地而起长成参天大树。
无量之功运转，将魔息悉数吸纳剔除，那原本要夺舍的魔族凄惨一声被弹出宫凝玉体外，又被一股力量吸引去除意识化为宫凝玉的力量。
那湛蓝的眼眸比天空还纯净，酝酿着一场春雨，缓缓流下。
“师尊……小续，我爱你。”
霎那间，时间好像停滞了，魔息夹杂的落叶停留在半空中，这世间安静的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人。
宫凝玉哭着将江望笙拉到自己怀里，死死揽着，又怕伤到他，只留一点点力道。
“可我逼死了你，来北域这些年，我总觉得这像一场梦，梦醒了，你就该走了。”
江望笙呆滞的被他揽在怀里，看着那个比自己高半头的人一身血腥，身体不断颤抖着，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小心翼翼又难过。
“小续，小续……我陪着你好不好，就当我还是宫凝玉，我只是宫凝玉，好不好？”近乎哀求，堂堂魔域之主，曾万人之上，在此刻却是那么卑微。
江望笙瞬间清醒。
他不是宫凝玉，他是苏寒水。
江望笙推开宫凝玉，退后几步，平静的看着他。
良久，江望笙才吐出一句话：“不好。”
宫凝玉呆呆的看着他。
连问一句“为什么”都不敢。
亦或不是不敢，而是没有资格。
“南域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我承了你们魔后的人情，当年碎灵算是还了这份情；我感谢你能让我活下来，若是你非要论个清楚，大可以收回我这条命。”
每说一句，江望笙就退后一步。
“不，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陪着你，我……”宫凝玉情不自禁往前一步。
江望笙直接打断他的话：“我答应过师尊，要好好活着，便不会食言，如今你我真实身份已然明了，便不适合再继续当做主仆了，我会跟掌门师兄说明情况，你日后，就好好跟着掌门师兄吧，清水苑……就别回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饶是宫凝玉早有所准备，可亲耳听到这话时，心还是撕疼。
“小续，小续你听我说，我没想要打扰你的，我只是，只是舍不得……”
江望笙转过身，闭上眼睛缓了一会，才压下那股悸动：“尊主，你我缘分已散，此生……都不要强求了。”
“我们，就这样吧。”
江望笙说完，仰头看着远方：“之前的一切我只当没发生过，你也莫要往心里去，你身体的情况我会传信给掌门师兄说清楚的，你先回空寒派吧，我们就此别过。”
江望笙说完，没有一点犹豫，御剑离开了原地。
当没发生过……
那些难以自控的吻，那些朝夕相处的情，如何能当做没发生过？
远处天空澄澈晴朗，白衣翩然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宫凝玉身体脱力一般后退几步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他有些慌乱的抱着头，一如当年被关押在魔域寝殿中的续随子，将自己尽可能的蜷缩在一起。
他不是没想过会暴露身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暴露身份，本来想一步一步来让江望笙慢慢接受自己，如今因为那魔息，一股脑全部显露出来了，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江望笙不会原谅自己的，他当年做的恶，如何能偿还？
宫凝玉独自一人在树下坐了一天一夜。
黎明时分，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御剑赶往苍阅派。
江望笙比他先一步赶到苍阅，接到通传时，玉厌尘亲自前去接待，见他孤身一人还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凝玉？”
江望笙脸色有些难看，朝他艰难的笑笑，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玉厌尘不疑有他，带着他去往罗霄峰。
罗霄峰上只有四人，玉厌尘师徒，再加玉无心凰空霜，只不过那俩老祖宗老是窝在罗霄峰后山，极少现身。
玉厌尘请江望笙在紫藤花架下落座，见他面色有些难看，轻声问道：“望笙，你有心事？”
江望笙端茶的手一怔，放下茶盏揉了揉额角道：“无事，就是有些累。”
乍然知道宫凝玉就是苏寒水，江望笙第一次觉得那么疲惫，他对宫凝玉的感情像是一团乱糟糟的线条，捋不清，在他脑海中翻江倒海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