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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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眼看着就到了。
这不仅是秦刚在这个时空里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孤身一人前往京城所过的第一个新年。
好在现在他还不算是太孤单,麦秸巷的宅子里多了高邮来的胡衍,还有如今整天厮混在这里的秦湛。而且他也带了秦观的话过来,让秦刚胡衍二人,除夕夜去他家里一起过年。
当然,自己宅中过年的各种准备还是要做的。
一般的事情,胡衍带着黄小个就可以忙了,而一旦涉及到京城里的习俗,只需要去问刘三与李婶就可以。
前些日子,在写信告诉了郭小娘他准备要拜秦观为师的消息后,郭小娘的回信却叫他慎重考虑考虑,说的自然是如今朝中新旧党对立之事。其伯父郭知章也算是新党一员,想必她在郭府,自然也是风闻不少。
只是,秦刚很是不悦这些说法,看着便心里有些厌烦,没有回信。
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刘惟简派来了一个人过来问好。
秦刚把人请进来时,初看还有点意外,他本来以为,刘惟简派的应该是名小宦官,可是一见之下,却发现此人身材高大魁梧、面色粗犷,面有长须,像似一名军士。
正疑惑着,忽听此人躬身开口:“奉刘都知之命,前来探望秦宣义。”
原本听着还好,但恰是因为与其长相对比,才觉得他的声音还是偏细了。
秦刚不露声色地笑道:“原来是刘大官派来的贵客,快快请坐。”
在宋代,宦官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待遇却与普通官员相差不大,皇帝对他们也会以“卿”呼之,他们对皇帝也可以“臣”自称,对于刘惟简这样的高级宦官会以“大官”尊称。
“秦宣义折煞小的了,贵客哪里敢当,还是直接唤小的名字童贯便是了!”
童贯!眼前的此人居然不仅仅是一名宦官,而且还是可以排入整个中国历史前十位的知名大宦官。
童贯长胡须,是因为他净身入宫的时间很晚——据说他净身时已经二十岁了,脸上的胡须已经长出。同时看其身形特征,肯定属于那种天生雄性激素偏高的人,估计要是不净身的话,必是毛发甚伟之徒。
秦刚按捺住心下的吃惊,但也旋即想到:童贯的发迹还须等到宋徽宗赵佶继位后,而此时,赵煦也才刚刚亲政,所以前几日遇到了之后的高太尉高俅,此时还只是高二或者说是高球,今天面前的这位,目前也不过是宫里一位尚不起眼的小黄门。
不过,有着先见之明的他对其的态度却是非常地热情:“秦刚不过是个选人之官,目前还在读书应试,却在这等寒天,劳动阁长走一趟,十分过意不去啊。”
确定了对方是宦官后,秦刚便以对中等宦官的尊称“阁长”来称呼,着实是很给童贯的面子。
童贯自入宫以来,先拜在神宗时代曾领兵拓边、屡立战功的大宦官李宪门下,怎奈高太后执政后,李宪就被人弹劾贬去了地方,去年死在了陈州,累及默默无名的童贯只得在宫中夹起尾巴做人。
但童贯终是个心思极巧之徒,非常善于对上司察颜观色。如今看到刘惟简开始受到皇帝重用,便总是想方设法在其身边努力表现,这次的差使便是他有心领到的。
秦刚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道道,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日后鼎鼎大名的奸雄式的人物,足够的重视总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样的人,无论他作为你的帮手还是对手,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至少,秦刚得要确认这厮在接下来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时正在做什么。
童贯同样非常重视这一次的事情。
表面上看,不过是帮副都知给一位选人小官送点过年的宫廷礼物。但是,在看到其中好几件物品的性质,已经表明实际的送礼之人,并非只是刘惟简,而是宫里头的官家。
所以,童贯十分清楚这次过来的意义。
而他从第一步迈进这处宅子,就更清楚地明白,这个秦刚绝不简单:
首先,麦秸巷内的这处宅子,虽然不知道是刘惟简的手笔,但也明白决非是一个外地来的士子光凭自己实力能够买得起的,至少说明此人的背景不凡。
其次,来之前他只知道秦刚的官名,但一见后才知他还要参加马上的春闱。这种简在帝心的士子考生,一旦考中功名,那接下来的飞升之路定是显而易见。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这次难得的外出,对于像他这样处心积虑想往上爬的人,简直是不可复制的机会,交好秦刚,几乎是他眼前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在将刘副都知交待的事情都一一转述清楚后,十分细心地观察着秦刚的反应,但凡有什么问题,都知无不言、言无不细地回答清楚。
事情说完,秦刚便非常客气叫了黄小个过来,顺手塞了一包银钱在童贯手里,不容其推辞,便让黄小个送客。
这童贯有个优点,就是不贪财,而且在宫里出手大方,更不要说是对上司拍马屁。当然,带来的问题就是手头拮据,这些银钱对其现在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
他对秦刚的态度越发恭敬了许多。
童贯走后,秦湛带着胡衍闪身进来,原来他俩都在后面听着呢。
秦湛看了看秦刚说:“哎!十八叔,我真是有点看不懂你了!你说你,又是结交宗室,又是非常看重这个宦官。这读书人,都非常忌讳的事,你怎么就一件都不落呢?”
胡衍倒是先插嘴说:“我大哥一直就是这样的,他做的事情,开头都是看不懂,之后便是想不到,最后就是学不了!”
“你小子!”秦刚笑骂道,“现在学会帮人总结了嘛!不过,哪有衍哥说得这么高深。只不过这些人都对我们有用罢了。赵公子,可以帮我们更稳定地做生意、赚大钱,这位童阁长……”
两人看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大门口。
秦刚将眼光缓缓地转向了有点阴沉的天色,悠悠叹道:“他倒是可以时不时地提醒我,明天的局面将会有多残酷……”
“你越说我越听不懂了……”好在秦湛也已经习惯了这位十八叔时不时的胡言乱语,转而提醒道:“明日便是除夕,娘娘便让我今日待在这里,帮着十八叔把家里的事情准备好。明日一早,便接你和衍哥一起过去。”
“哦,那我也没什么要准备的。”
“大爷你是不管家务事不操心。”黄小个正好送了童贯回来,有点不乐意地埋怨,“过年了,事情好多。尤其大爷你这宅子又是第一年住,很多的规矩都是不能省的,我可是和刘三、李婶忙了有好几天了。你怎么着也应该过来看几眼,好知道我们的辛苦!”
秦刚便是知道,这不止只黄小个的意见,而是底下另两名佣人们的想法,只是借他之口说出来而已。他本人并没有什么架子,也甚是尊重大家的工作,听了后,有点不好意思,便叫上秦湛与胡衍,一起来看看家里的过年准备工作。
刘三此时正守在院中,和黄小个一起,恭恭敬敬地带着三位爷在宅子里都走了一遍。
早在五天前,他就与黄小个把家里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地方都擦洗了一遍,这被称为“净庭户”。正像黄小个所说,这是是秦刚入住的第一个新年,各个地方的打扫尤为用心,在得到了秦刚的满口夸赞之后,黄小个的脸色才变得红润兴奋了起来。
而李婶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在厨房里,需要蒸各式各样的馒头与糕点。这些东西,依照京城里的风俗,不同的种类、都会有不同的说法讲究。
看到秦刚等人到来,李婶便如数家珍地介绍,什么样的馒头会有什么样的寓意、什么样的糕点也有什么样的讲究。
等到今天它们都蒸好之后,便会分别在灶台、厅堂、门房各处,都堆成不同的塔状,民间统称为“堆元宝”。
一般的家庭,能堆出一堆就算不错了,而每一堆堆得越多、堆得越高,则意味着家境越富有、财产越兴旺。
当然,等过完了年,这些馒头、糕点便成了正月里的吃食,北方天寒地冻,足够放上很长时间,也不会浪费。
而今天秦湛过来时,又带了芝麻秸、松柏枝、门神符、红纸葫芦等等的过年专用之物,这些都是需要由秦刚这个正家主,带着佣人们进行非常正式的驱邪仪式。
一般这些仪式要在除夕这天进行,但除夕他们要去秦观家里过,所以便都提前到了今日。
按照秦湛的指点,秦观与胡衍先是在院子里点燃了松柏枝,然后在每一间的房门口都用松烟绕上一绕,意思便是“烧松盆妪岁”,具有驱鬼避邪的效果。
然后,便将芝麻秸杆插在家中主要的门窗檐台两旁,这是可以让各路小鬼都藏在这些秸竿之中,以确保家中来年的太太平平。
红纸葫芦有很多,一早便准备好了浆糊,将它们一一贴在门窗上,可以收瘟鬼,以确保全家人在来年里没病没灾。
最后便是贴门神符了。此时的门神符已经开始有在纸上印刷的,但是有钱人家还是会选用更加昂贵的桃木板刻制,一共会有两面,其中一面刻印着郁垒,它会挂在大门的右半边,还有一面刻印的是神荼,挂在大门的左半边。【注:郁垒神荼是汉族民间信奉的两位门神,而要到南宋时,才逐渐被秦琼、尉迟恭替代。】
许多大户人家的桃符做工讲究,但是用了一年之后,哪怕没有什么损坏,也会在除夕这一天更换成全新的。所以,王安石才会在着名的《元日》诗中写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刘三则是提前买回了一些爆竹和药傀儡,放在专门留出的一间空屋子。前者是指直接燃放爆炸的鞭炮,有单响、双响、连响之分,包括那种“响一声飞上天后再响一声”的二踢脚,都应有尽有。而后者则是指那些专门在夜间点燃后,可以喷射出各种颜色以及花样的烟花。
刘三把它们都分作了几堆,哪些是除夕夜要点燃的、哪些是正月初一早晨燃放的,还有初五、初八、十五等,都有不同的讲究。
秦刚笑着看看,顺口说,等有了空,记得带他去这种爆竹铺子瞧瞧去。
等看得差不多后,秦刚便把几人都叫到院中,给他们分别发了一封红包。就连胡衍与秦湛都可以领一份,秦湛还有点不好意思拿。
秦刚便劝说:“拿着拿着,也不能让你平时的‘十八叔’白叫了嘛!图个吉利!”
而佣人三人自是皆欢喜地散去。
秦湛拉着秦刚说:“十八叔,接下来还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自己来做!”
“我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写拜帖!”秦湛说,“需要给哪些人写,我来给你列出来,但是具体的帖子,必须要你自己亲手写,才能表现出诚意。”
秦湛一解释,秦刚才知道: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京城里的人都需要去走访自己的亲朋好友、相互拜年。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一是亲友太多的话、根本来不及怎么办?二是你在拜访别人的同时,别人也要外出拜访,碰不上面怎么办?于是,先是一些地位较高的人,便不再亲自拜年,而是选用一些木制或纸制的名帖,上面签了自己的姓名,又或者加以一两句拜年问候语,委派自己的家佣前往投送。后来,大家觉得这种方法特别方便,于是便渐渐都普及了这种投送拜帖来替代拜年的方式。
秦刚本来在京城的朋友并不多,真是要自己跑一圈也不妨事的,但是自从前几天办了拜师仪式,便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的师叔师伯,以及在那场仪式上认识的其他人,在这个新年里,这些人既都有一一问候到,又未必都能拜见得了。于是,入乡随俗,这些拜帖都是不能缺少的了。
在写拜帖时,秦湛还嘱咐黄小个赶紧去街上的年货铺里,买一只写有“接福”二字的红纸袋回来,挂在自家的大门口,这是在春节期间,万一家里没人,可用它专门来接收其他人送来的拜帖。
胡衍来京城的时候,带了家里的书信,父亲与小妹还是十分关心他在京城里的情况,就在当天,秦刚便将这里所有能够让他们放心的事情,包括他将要正式拜秦观为老师的消息都写了回信,赶紧让邮驿寄回去。现算算时间,那封信,应该已经到了他们的手里了吧!
而此刻,“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绪陡然而起。
或许,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接近一年,秦刚越发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与思想正在与这具身体有了更深的融合,此刻,他比任何一个时间都要在意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血脉亲情。
之前,有些难以入眠的深夜,他也曾经反思过自己在这个时代里存在的真正意义。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与身边的人能够生存下去、能度过眼前无法回避的难关而一步步地不由自主地迈出去;
紧接着,在得到并接受了关心与支持的人后,他也想着是否能够给予他们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回报;
恰恰是这些人的相识相知,让他越来越无法再按照原先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当然,原先的轨迹应该是怎样,他也无法说清楚;
因为秦规,他成为了秦家庄的新族人;
因为毛滂,他成为了高邮军的座上宾;
因为乔襄文,他成为了菱川书院的革新者;
因为赵四赵五兄弟,他成为了神居水寨的改造人……
又因为身边所有的人,他便来到了这个时代最繁华、最中心的都城。
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认为:现在的他需要有一个进士的出身,需要有一个实际差遣的官职,需要有一个荣耀并足以保护周边一切的地位。
可是,这真的就是他当初出发的初心方向吗?
或许,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秦刚很想在心底里说:我只是想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大宋最值得看的繁华吧!
夜已深,巷子里敲更的声音已响,这是元佑八年的最后一天了。
再过去,便是新年,
所谓的元佑九年,
同时也会是意料之中的绍圣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