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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菱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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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秦刚回到家里,黄小个就递过来好几份拜帖。自从他被授官之后,类似的拜帖也开始多起来了。

拜帖常用于有一定身份的人之间预约拜访之用。拜帖上一般会写明欲来拜访的人名、身份,以及预约的时间与大致来意。这样提前投递后,对方同意见面的话,就会回以回帖。双方如此便会有了规划,还是比较科学的。

秦刚翻了翻,其中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当初曾救他一命的邹神医邹放。对此他不敢怠慢,便立即书写了回帖,让黄小个赶紧送去,约定下午在家静候。

当天下午,邹放如约而至,秦刚听闻通报,赶紧出门相迎,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邹放,之前诊治时他都处于昏迷状态。

只见邹放身材瘦削但却十分挺拔,颏下半长的胡须虽略有花白,但一双眼睛却显得异常地精神矍铄。

看到秦刚出门相迎,邹放连忙上前道:“见过秦承务,邹放冒昧来访,打扰了。”

秦刚赶紧上前行了个平礼道:“邹神医客气了,先前救命之恩,一直未曾上门感谢,反倒是秦某失礼了!”

让进大门,再引至客堂,双方坐下看茶。

邹放一拱手道:“前段时间,邹某外出行医,倒是错过了高邮城中的一场医学盛事。听得杏林同行捎来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秦刚自接到邹放的拜帖,便知道一定会是与牛痘一事有关。其实对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然就将当初在军衙大堂上与众位医官们所讲之话,再仔仔细细地对邹放讲解了一遍。

邹放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甚是惊讶:“之前听说秦承务自称不通医术,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是,今天当面一听,倒也信了几分。只是承务所讲的‘格物致知’一说,却是十分新鲜。在下学医多年、行医也有些岁月,这格物便应是这诊治疑难杂症的各类医术之技,而致知乃是左右人体阴阳平衡五行运转之本理。所以《大学》才会有云:致知在格物。承务郎的解释是否弄反了?”

秦刚听了后便笑了。

“格物致知”自从在《礼记·大学》里提出来之后,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与阐述。以至于后来人对它的理解,都是出自于汉代大儒郑玄的注解:“先致知而后格物”,而这一注解也自此开始,影响了近千年的中国人的思想。

但是,它显然是颠倒了格物与致知之间的因果关系,结果就让太多的读书人一昧地囿于书本之中,认为只有从书本里去“致知”,圣人言行中去“致知”,才会得到更好更正确的“格物”之法。

邹放的理解也是出自于此,似乎是也影响了绝大多数的医生,捧着《黄帝内经》、照着先师秘本,永远遵循着阴阳五行之本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做成名医。

“秦某斗胆试问神医:扁鹊首创切脉诊,华佗发明麻沸散,医圣六经治伤寒,药王编纂千金方。这些历代神医,之所以史上留下青名,是致知使然?亦或格物使然?”

邹放随口答道:“自然是致知使然!”

“致何知焉?”

“医者当以黄帝为祖,药者当以神农为本。”

“秦刚再问:黄帝着内经,神农尝百草。又是致何处之知?”

“这……”

所以,如果一定要说是先致知、而后以格物,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如果溯源到头之后,这“致知”便找不到依据了。

所以秦刚便乘胜追击:“天道之真理,蕴于世间万物之中。黄帝命岐伯观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运行生存之道,乃成《黄帝内经》,所以是先格天下之物,后致内经之知。神农氏以身犯险,亲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而体察百草寒、温、平、热的不同药性。这是格百草之物,后致药性之知也。”

邹放听后,不由地沉默了半晌。

事实上,秦刚方才所说的话并未有什么过于惊世骇俗的内容,甚至都说中了他在多年的学医及行医过程中所最真切的体会:

人们之所以尊称他为“邹神医”,并非因为他单纯地读过某一本医书秘籍,又并非是简单地师承某个名医,而是因为他在几十年里看过了无数的病人,经手过了大量的疑难杂症,再加上专业的分析、研究、思考以及理解后的沉淀。

而这些经历,分明就是他在医学实践过程中的一次次格物,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格物的经验,他才有可能真正在领悟并学会了先人致知的结果。所以,格物才是之后致知的前提条件。

只是,这种感受,从未能够冲破对于“致知于医理而以格医术”这样的传统解释,是因为他从来也不敢对于汉儒郑玄的言论产生过任何质疑的念头。

而今天,在秦刚的一语道破之下,邹放不由地地自语道:“先格物,再致知。格天下之万事万物,察世间之医学真理,于是知识以得,医道以明……”

邹放的神情忽而为迷茫、忽而警觉,右手举在胸前,不住地颤抖,许久之后,如梦初醒一般地起身离座,对着秦刚便是一揖长拜首:

“承务大才!邹某愧为长年矣。今得君一席话,胜过旬年医。请受老朽一拜。”

秦刚赶紧侧身以让,再上前扶起邹放说:“不敢不敢,邹神医谬赞了。”

邹放再度坐下后,突然又问道:“敢问秦承务师承何人?”

“秦刚在城中马夫子处读书。”

“马伯文?”邹放说着,摇了摇头,“想必他所教者,不过是一些经文诗句罢了。承务可曾读过何人之书籍笔记?”

秦刚倒在内心对这神医的见解多了几分佩服了,便老老实实地讲:“学生在秦家庄读过秦宣德先前的读书笔记。”

“哦,这就难怪了。”邹放显然对此不疑了,“老朽之前在京城也曾与秦宣德多有来往,也曾受其赠诗数首。承务对经义之见解,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秦刚赶紧谦虚地推辞,并说:“学生机缘巧合,获朝廷赏识乃有一承务郎之身。但在邹神医面前,仍是一后生小子,望莫要再称我为承务,呼我本名即可。”

“承务为官,吾为民,不可废了纲纪礼仪。”邹放笑道仍然坚持,突然又想到一事说:“承务可知菱川书院?”

菱川书院?秦刚听着一愣。

后世所说的天下四大书院,都是出自于北宋,只是眼下也只听说过岳麓书院、应天书院、和嵩阳书院,而白鹿洞书院虽已建立,但尚未出名,此时更有点名气的反倒是石鼓书院,它们都是得到了朝廷敕额的书院。只是这菱川书院倒是……

秦刚突然脑筋一转便想到了:“哎呀,我倒是一直往远处去想,乔神医所提的菱川书院可否是高邮临泽乡的乔公立之【注:乔竦,字立之。因已去世,尊称为乔公立之】所建?”

“正是。”邹放高兴地说:“乔公当年建菱川书院,教授有法,研讨有术,规制有章,所教生徒遍及高邮军境内外,多以文才学问高、品行德性好而远近扬名。乔公之子乔希圣【注:乔执中,字希圣,乃乔竦之子】,现在京中为给事中、刑部侍郎。目前主持菱川学院的正是乔侍郎之子乔僖老。”

秦刚点头说:“我曾听说孙龙图【注:指孙觉,其官至龙图阁学士】早年也曾在菱川书院乔公堂下求学。只是似乎乔侍郎去朝中为官之后,这菱川书院似乎就不太听人说起,学生还在猜测,是否是当前无人主持了呢?”

“唉!”邹放叹了一口气道:“这就不得不说一下这个乔僖老。他名为襄文,乃是其父希望他能登高而望,以文载道,却怎奈其行为乖张,思想独特。虽从小就曾通读经义,却时有非常人之理解,虽然也曾进京考中进士,却不喜诗文、更厌为官。其自号为‘僖老’,尤喜结交于杂学之友,无论僧道,通晓佛儒。其回乡辅其大父管理书院,尤得乔公喜爱。所以,自乔公逝去后,便由其主持菱川书院至今。只是书院却难拾昔日之风采。不过,今日老朽闻承务之‘格物致知’新解,似乎也与乔僖老之言多有契合。所以,承务若有闲睱之时,不妨会之,老朽愿同行以荐。”

秦刚听闻邹放如此一说,倒是对这个乔襄文乔僖老有了浓厚的兴趣。

之前他为了能够向朝廷以及一众医官解释清楚自己发明的水泥、牛痘防治天花的原理与来由,便借用了当时儒家学说中最为接近的“格物致知”的说法。

但是,在随后几位高邮贤达以及今日的邹神医,都对此提出了质疑。

那是因为此时的儒者,仍然以传统的守旧心态来理解“格物致知”。

甚至还会坚持由当朝大儒司马光所认为的“格物就是去物欲”,纯粹去进行道德信念中的解释。

秦刚明白,自己目前人微言轻,想以一已之力去挑战时下的儒学经典之说,显然是不明智的行为与想法。

菱川书院曾听林教授提及过,说是当年盛名远传,只是当下就已开始默默无闻,更难怪在千年之后已经不为人所知,当时也曾想是否去走访一下,探求一下原因。

此时突听邹放谈起,便想,乔竦去世还未有多少时间,其书院之杰出子弟如孙龙图、乔侍郎的名气影响还在,若是能够得到这座乡里的书院之襄助的话,说不定,自已希望能够假托“格致学”之名,实际上能够行使“科学”之道,便就可以有了一个能提前生根发芽的依托之地呢?

在潜意识里,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菱川书院对自己的利好之处。

于是,他也索性与邹放约好,三日后就与其一同去临泽。

临泽位于高邮的正北端,与兴化、宝应相交。自西汉至南北朝及隋,都曾单独设县百年有余。所以,其城镇繁华、形制宏大,并不输于高邮县城。

子婴河水及邗沟古道绕镇而过,如此包围着临泽,使其如一片菱叶飘浮,因此便有了菱川之别称,乔家所立之“菱川书院”便在这镇南巷中。

自从书院的弟子孙觉在朝廷里官至龙图阁学士,老山长的儿子乔执中又做到了给事中、刑部侍郎,学院所在的巷子也被当地人称为“学士巷”。

从高邮前往临泽,自是乘船最为方便,一路船行,速度既比步行快了许多,人坐在船中也是省下了诸多的气力。

加上前一次在家里的交谈,又在这一路上相互闲聊,秦刚已经看出,这邹老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职业,怀的却是一颗济世匡时的儒生之心,而且其对诗文也是颇有研究,所以这也是他在京城能与秦观、乔执中等人交好的原因之一。

邹放回到高邮后,这临泽的菱川学院也是他常去之处,因此便与乔襄文相当地熟识,所以这次他去拜访秦刚,并引得其一同前去,也应该是其有意为之。

船行至临泽镇西的码头,两人离舟登岸,居然在这里面还看见了与高邮城不相上下的城墙与城门。

从西门进去,镇中先是一条西街,多是集市及外来商店交易农产及用具之店。很快是中街,看到的便是热闹非凡的餐馆茶楼,便是当地人生活的常去之处。

邹放带着秦刚,并没有走到东街,而是从镇中便转向南,去了镇上最闻名的学士巷。

两人走进菱川书院之时,却正好听见书院的正堂之中,传来一阵喧杂争辩之声。

一个年轻却激昂的声音正响起,“儒者,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行大道,重大义,岂能研究于旁门左道,奇技淫巧?!”

这句话的前面一半是出自于班固的《艺文志·诸子略》,常被后人引为对于儒家学子的标准要求,而后面的一半似乎是针对某件事物的批评,而且言辞颇为激烈。

另一稍显沉稳之声回道:“进明兄此言不妥,梦溪丈人之大作,穷极天下见闻之事,且有因事而思之见解。其乃以器御术,仍是得窥圣人大道之法。”

梦溪丈人?秦刚听得眉头一动,他的大作?莫非是……

注:菱川书院,乃高邮教育家乔竦在临泽所创立,乔竦,字立之,以乡先生教授州里,倡明孔孟之教,从行者多以文行知名。一时淮南数千里间,其视高邮若齐鲁。孙龙图、觉亦其徒也。卒赠官至朝奉大夫。

乔竦之子乔执中(1033—1095),字希圣,治平二年,彭汝砺榜进士,官至刑部侍郎、中书舍人、给事中。

乔执中之子乔襄文,号僖老。为大书法家米芾的大女婿。其生平均不详。本书中对乔襄文的性格、治学及成就等均为虚构演绎。但根据米芾(1051年出生)的年龄推断,他的大女儿可以1070年出生,1085年出嫁,乔襄文算他年长一些25岁,推设为1060年前后出生,米芾作为他老丈人,差个十岁也正常,到1093年应该33岁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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