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生死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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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陛下。”虽然李乾顺还只有十三岁,嵬名阿埋还是不敢小瞧,想探探他的口风,“贝中撒辰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理应立即起兵讨伐!”
李乾顺从听到此消息的第一刻起,就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明显的反应,此刻听到这句话后,才轻轻声问道:“那母后的安危,你们是如何考虑的?”
妹勒都逋在一旁急道:“就是啊,太后还在他手里,为何就要草率出兵?这贝中撒辰又没有明确要造反,他不是打着‘清君侧’的招牌吗?不如就先应了他的说法,反正兀卒也已经年纪大了,先正式宣布亲政,然后再命令他带太后过来听宣。到时候,他是忠是奸,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妹勒都逋口中所说的“兀卒”,是当年李元昊称帝之后的自称,是党项语中“青天子”的意义。此后,凡是其子孙,但凡有再兴元昊之志者,皆会再以“兀卒”自称,而大臣若有再提此称呼者,也多有激励国主要有振兴之意。
果然,李乾顺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又转瞬恢复了平静,问道:“那么对这贝中撒辰,又如何处置呢?是赏?还是罚?”
妹勒都逋直接说道:“可以先行承诺他有赏,待太后平安归来,再另行处罚不就好了?”
“哼!你能想到了,贝中撒辰他能想不到?”嵬名阿埋很看不起妹勒都逋,“别说他未必相信你的假意赏赐,他若仿照那汉人之习,提出要陛下赐予免死金牌将会如何?你是想让陛下一旦亲政,就要做一个无信无义之君么?”
“那你说怎么办?”妹勒都逋被说了一通,有点恼怒。
“老臣以为,太后此行纵有过失,也不容他贝中撒辰说三道四。”嵬名阿埋转身面对李乾顺道,“臣请陛下立即下旨,勒令贝中撒辰立即释放太后,自行前来听候发落。”
“他若不听呢?”
“立即发兵平叛!”
“你这是拿太后的性命冒险!”
“陛下既已亲政,太后因此冒些风险又能如何呢?”嵬名阿埋最后这一句,却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在明确支持李乾顺亲政的同时,同时暗示,如果国主已经亲了政,那么梁太后如果不能回来,反而会是一件更好的结果。
而妹勒都逋一时间诧异地都合不上嘴。
“你们且退下,让朕细细地考虑一下!”李乾顺犹豫着说道。
“陛下!”
“兀卒!”
几个大臣还想再劝说什么,李乾顺却难得地恼怒了:“不是说要由朕亲政了么?”
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只能无奈地退下。
此时坐镇北营的贝中撒辰与秦刚,自然会预判到有可能出现的这些可能,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在通过给各个部队递送檄文的时候,十分小心地与他们建立起了一定的联系。
这里面,梁太后的死党嵬保没、结讹遇反应激烈,立即扣押了前来送信的使者,直接威胁贝中撒辰要立即投降、并释放梁太后。
秦刚就让贝中撒辰不要客气,让人递去了消息,若一个时辰内不放回他的使者,就斩杀梁太后身边的一名女侍报复。如此一来,嵬保没等也只得无奈地放人。
而有许多早就对小梁太后不满的党项老贵族,内心早就对这次劳师动众且一无所获的出征而不满,他们则有条件地表示赞赏贝中撒辰的行动,并在纷纷表态要支持李乾顺亲政的基础上,希望能对贝中撒辰进行一定的奖赏与安抚。
而一直就想趁机捞取权势的党项贵族新势力,就如嵬名阿埋的想法一样,他们虽然同样是支持李乾顺亲政,但却希望以讨伐贰臣之名,一举铲灭贝中撒辰,同时也可在乱军中趋势彻底除掉梁太后,以绝后患,这样,便可借此良机,促成他们这群少壮派的上位。
李乾顺之所以犹豫,并非不愿亲政。其实在其母亲梁氏的压制下,他内心深处亲政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自小就极聪慧的他,其实也能想通手下众人的不同特点与作用:
妹勒都逋的头脑简单,忠心可嘉,但不足以凭靠。
嵬名阿埋的思路果断彻底,既可镇压贝中撒辰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行为,又可以借机除去他的母后回来还可能重新掌权的所有可能性。
但问题是,这样子做了,他李乾顺会不会从母亲的傀儡变成嵬名阿埋的傀儡?
要是这样的话,其实可能还比不上对于自己母亲的信任感了。至少母亲最多到了百年之后,还是会把权利还给他的。而若是让少数的贵族权臣掌握了主动……
李乾顺需要等更多的人表态,以确信自己能够真正掌握权力。
在这过程之中,西夏大军逐渐开始分裂成对贝中撒辰行为赞成与反对的两大派,而反对的人中也继续分裂成支持太后回来重新执政的与支持乾顺亲政的两类。而这三拨人之间,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驻扎军营之间,贝中撒辰的这一支,在四股势力中虽然最弱,却因为手握小梁太后这样的一张王牌,谁也不敢来动他。倒是另外三拨之间,时不时就会有些小的冲突摩擦。
而最终的冲突又随着后方粮仓被焚、军中军粮告急的矛盾而不断激化。
这一天,几个少壮派掌权的部族突袭了后党一派的嵬保没和结讹遇的部队,并抢走了他们的存粮。
这些天里,反倒是金明寨的守军,先是对寨外无边无际、越来越多的西夏兵倒吸凉气、甚至开始有了一点点的绝望。只是到了后来,却发现他们非但没有进攻金明寨的打算,反倒是在自己人之间,时不时地便会产生几次的相关冲突。
于是乎,有的士兵甚至纷纷搬起小板凳在城墙之上看热闹。
这天,秦刚与贝中撒辰接到了李乾顺大营中传来的口信,要求双方派出可全权处理局面的代表,当夜三更时分,在北营与东营交界处的一处山冈秘密见面。
“可全权处理局面的代表”,这个提法十分地有意思,它便意味着李乾顺认为,在北营的中军之中,真正能够全权处理局面的人,未必就是贝中撒辰。
当然,秦刚他们也在想,作为西夏方面,到底谁能够成为“可全权处理局面的代表”呢?
当晚,暂且平静数日的金明寨外,夜色浓重,秦刚与贝中撒辰一起,再带了四名贴身近卫兵,按照口信中“不超过六人”的约定,在山冈下静候。
很快对面也迅速地来了六骑黑影,在大约半箭之地处停了下来,然后其中缓缓地走出来一匹马,马上的身形似乎有点单薄。
秦刚心中一动,催动了身下的座骑,也独自一人靠了上去。
两匹马走到了相互讲话既可听清,又不必担心身后人听到的距离。不过因为对方的马上之人披着厚厚的黑色斗篷,而他所在的那个方向恰巧又背着月光,根本就看不清里面的脸庞。
不过秦刚却在马上落落大方地一抱拳道:“在下大宋承议郎、知保安军秦刚,有幸在此能够得见殿下!”
对方听了后,明显一愣,然后便缓缓地除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一张略显清秀与稚嫩的脸庞——来者果然就是西夏国国主李乾顺。
西夏国主虽然对内称帝,但却在对外外交环境中分别对宋朝与辽朝称臣,对于大宋来说,他这国主的地位大约等同于大宋的郡王及国公,所以秦刚便称其为殿下。
“本王就知这贝中撒辰的背后一定会有高人指点,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我倾慕已久的高邮秦郎秦徐之。”李乾顺的汉语极其优秀,一点也听不出其他党项人的那种生硬味。
“哦?言重了吧?”秦刚倒也有点不自信地笑笑,“区区贱名,居然能入得了殿下之耳。”
“哪里言重了。秦郎之《少年华夏说》也由我大夏士子传入宫中,本王闻之而喜之,喜之而记之、记之而嚼之,也是从中能够体会出我大白高国的少年之重任,其中受教良多啊!”
秦刚这才哑然失笑,想来西夏的这位少年国主,同样也是自三岁之始,就仰息于其母后的高压专权之下。自懂事起,自然便极度渴望着自己的宏图抱负在某一天能够得以施展,这一点倒也是与当年东京宫中的那位少年天子颇有相似之处。
“殿下少年英主,胸中自有江山伟业。而秦刚身为大宋臣子,却以平定天下,安民立业为终身抱负。此两件事,看似相互冲突,却又有可商谈之处。因为这打仗嘛,本来就是要谈谈再打打、打打再谈谈么?殿下您说是不是?”
“我对秦郎的景仰之情,因《少年华夏说》而起,今日你我在此,那就不要以两国君臣的身份论及,大家既然都是天下之少年,我便叫你一声徐之兄,你也可以叫我乾顺弟。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心如何?”李乾顺的言语有条不紊,心思细密得令秦刚赞叹。
或许,这便是绝大多数强势母亲高压之下的必然产物吧。
对于这样的提议,秦刚自然不会推却,两人便各从马上下来,而对面的护卫则迅速过来了两三人,在中间的地上放置了简单的小桌凳,并给两人斟上了茶水,再退了下去。
此时的贝中撒辰也清楚了对面来的是何人,已经惊讶得失了神。
在坐下来的时候,秦刚的脑海里曾经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想是否可以在这里擒住对方或者直接击杀,但是在看到对方上来倒茶之人的身手,他便知道此举的胜算非常之小。
“乾顺贤弟为见秦刚,居然敢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实在令人钦佩。”
“也非小弟托大,这金明寨一带,还在我的兵力掌控之中,更不说徐之兄乃难得的大宋君子,心里无忧也。况且此次小弟前来,乃是有重礼相送。”
“哦?有何重礼?请讲。”
“徐之兄神机大略,派出的奇兵已经袭我粮仓,扰我后路。所以我军之退兵已不可避免。但是按我母后在退兵前所定之方略,这延安城虽攻不下来,但这小小的金明寨,无论如何还是要一除以快之,一是作为此战败退之遮羞,二则她有意将金明寨的俘虏献于北辽以为后着。”
“嘶……”秦刚听了后,心底也不由地为这小梁太后的毒辣后手而心惊。金明寨如果失陷,数千名守寨好男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幸存的俘虏再被送给北方辽国的话,那么则说明这小梁太后就是刻意将宋夏两国的矛盾中再拉入了辽国,以作为自己的靠山,不但有狐假虎威的意思,还有以刻意讨好辽国来弥补接下来战败之后的自身倚靠。
“只是小弟认为,此时出征,原本就有违两国百姓的意愿,也是不顾此时大白高国的内政实情。出师无名、远袭无功已成定局,此事之全责,当由她来承受,而再兴金明寨之役,无论我国勇士、还是寨中汉儿,又何其无辜乎?所以,当下大白高国之全军既然还是能够听我乾顺之号令的话,小弟便欲放过金明寨,即日班师回国,不知徐之兄认为如何?”
“善哉!乾顺贤弟有此善念,自是大善!”秦刚听得便知李乾顺抛出这个橄榄枝后必有附加条件,索性直接问道:“只是不知需要愚兄作何回报?”
“小弟哪敢有何要求。当然,此诺也得有个前提,就是小弟能够在家真正作主。这点,徐之兄想必应该是十分清楚的吧!”李乾顺看似轻飘飘地说出了这句话,却毫不忌讳地抛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前提条件——小梁太后不可以活着回到西夏军中。
秦刚有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李乾顺,他可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啊?而他刚才所讲的,虽然是一个关乎于在平日里一直掌控他、压制他、并左右他的嚣张权后的性命问题,但这也毕竟也是他的亲生母亲。只是在他刚才平淡地表述出来那个明确的意思时,却仿佛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关的臣属、部下。
或者,正如某些腐儒们的解读那样:君臣之下无亲情?!
秦刚唯恐会错意,只得再行试探一下:“愚兄来之前,探望过梁太后,见其情绪低落,多有‘了却此生、以谢万民苦难’之意,好像是极难劝解啊!”
“唉!”李乾顺此时站起,背转过身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后如若薨逝,到时还是要辛苦徐之兄善待,如蒙回送灵柩,不胜感激。”
这便是将意思说得是铁板钉钉了!
秦刚便客客气气地回道:“那是当然。”
李乾顺见秦刚对面前的茶盏并不接手,便知此时双方都有戒备,并不能做到彼此信任,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此次前来,未曾想到此次所见的幕后高手竟然会是徐之兄,只是不知下次何时再有缘能够相见啊!”
“我们宋人有语云:有缘自会相见。临行之前,愚兄想想还得提醒一下:贤弟率军此时仍在我大宋之境,如多停一日,便为一日之敌,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贤弟此番回去,还是当得小心为上!”
“多谢徐之兄提醒!我军虽退,但战力犹存,回师之路不劳担心。”对于秦刚的提醒,李乾顺并没有当一回事,自己的军队只是粮草不济而已,兵力上的优势让他根本就不担心如今大宋能拼凑出来的任意军队,不过此次地过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愿在此久留,简单寒喧了几句便就翻起斗篷后的帽子告辞。
秦刚也转身上马返回。
而在回去的路上,贝中撒辰竟惊讶地得知,此两人的小冈会晤,竟然成为了决定小梁太后生死命运的一次会谈。
而由于秦刚在此事中的幕后身份、以及李乾顺此次不为人知的秘密出行,他自然是不可能担下轼母的恶名,所以,这口黑锅也就只能由贝中撒辰来承担了。
“这便是钉死了我与族人回大白高国的所有门径了啊!”他苦笑着,却也只能接受了。
北营中军,戒备森严的一处偏帐,此时正是秘密关押小梁太后的所在。
案头放着的是由秦刚亲自撰写的《罪已诏》,诏中以梁太后的口吻,检讨了自己屡兴兵事,无功于国的罪过,更以此次罪孽深重,自觉无颜面对先主及元昊大帝,故决定自谥以追随康靖皇帝【注:康靖是李秉常的谥号】而去,并以此诏令其子李乾顺即日亲政。
阅罢此文,小梁太后猛然抬起眼神,紧盯着贝中撒辰及秦刚两人,厉声喝道:“乾顺他果真想让我死?”
“千真万确!”秦刚丝毫不惧地迎上眼神道,“以太后之死,换取西夏国下一代雄主的崛起,太后之死,也算值了!”
“哈哈哈哈!”小梁太后一阵狂笑,“如果你说的确是事实,那么这个儿子我倒也没有生错,果然有着嵬名家族的血性与我梁家的决断!”
秦刚心想,那倒也是,为了权势,昔日你屠其亲哥全家,今天儿子来逼你自尽,确实是有着血脉中无法理解的冷酷传统。雄不雄主的话,也就是他用来忽悠这小梁太后的。
贝中撒辰低头上前一步道:“老臣恭请太后上路。”
小梁太后看了看帐中大梁上垂下的那道白绫布,冷哼一声,却也没有正眼瞧他一下,伸手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鬓,站在原地,缓缓地闭上双目,似乎在作着最后的人生回想。
不知在她的回想里,到底是在后悔嫁入王宫,从此卷入了与她姑姑相仿的一段残酷的政治斗争生涯;还是在反思这一次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方面均不是最理想的时候仓促进行了一次的错误南征。
但基本肯定的是:她绝对不会反思哪里会有她的错误或失策。
因为在她的一生中,所有的错误都是由别人带来的。
良久,小梁太后突然睁开双目,继续凶厉地目视秦刚而言:“可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这个宋臣说的都是真的呢?”
“你现在自然有选择不相信的自由!”秦刚以更加坚定的眼神回应她,“但是,在你决定了太多人生死之后的今天,你唯独没有了选择自己生死的自由!”
眼见着小梁太后在此时已经开始进入了那种临死之前的恐慌心理状态,秦刚便不想再去与她多费口舌,一挥手,两个近卫兵立刻上前,一人起手重重击在她的脖子后方,小梁太后竟连最后的叫声都没喊出来就软软地倒下,就被两人一边一叉,抬至白绫之前。
“恭送太后上路!”
史载:绍圣三年十月初一,西夏国太后梁氏于金明寨前中军营中自缢身亡。
贝中撒辰立即派人向正在东营寨驻扎的国主李乾顺送去了小梁太后的遗体,以及她在生前“亲笔”写下的《罪已诏》,同时也递上了自己的辞呈,沉痛地表示:他只是基于国家的正常走势与党项人的未来,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发动的兵谏。只是最终却因为手下人的疏于侍候,未能提早预防并制止这样的一场悲剧的发生,自觉无颜面对国主与朝中同僚,所以恳请就此辞去朝中所有职务,并希望国主能够准许他带领族人远徙他乡。
而在验证了送回来的灵柩并无异义之后,李乾顺则立即更换孝服,号令三军为太后发丧。
随后,他与随军中的众位大臣共同确认了梁太后遗诏的真实性与合法性,并依照遗诏的要求,对外宣布正式亲政。
而军中所有的大臣与将领均一致表示,深切缅怀去世的梁太后的同时,以更加坚定与忠诚的决心,完全支持并拥护国主李乾顺的亲政。
于是,初步完成大军统帅权收拢的李乾顺宣布,立即启程撤军。
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国都,以进一步巩固自己刚刚到手的权力。
而对于贝中撒辰,他则象征性地下诏作了些不痛不痒的训斥,再解除了他的所有职务,并同意他举族外迁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