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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陛前言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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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就一个天子,每天想要觐见的重臣贵客真要排起来,哪怕只是每人简单地见一面、说两句话,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也不够排。所以,朝廷都提前定有有章程,并有专门的机构,按照面圣人员的资格、品级、远近关系,以及要面圣事件的紧急程度、重要程度等等各种因素进行排序,然后再通知下去,这便叫作依次入对。

不过,凡事总会有意外,天子有时也会有自己的特别考虑,那么就会人为地干涉一下这个次序,让原本排在后面的人提前面圣,这便会叫做越次入对。

能够越次入对,则意味着得到了天子足够的重视、甚至会是天子十分渴望见到的人,这等荣耀,就算是在京城里的驿馆,这外厅所有的人中,甚至都会是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享受到的荣耀。

秦刚正有点发愣之际,那位吏员却已经着急起来,甚至直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道:“秦抚勾速与我去更衣,章运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朝服,我们换了就去,不可令天子久等!”

这时,无论是李禠、秦湛,还是刚聚过来的刘法等人,皆不住声地催促秦刚速速过去,不可耽误了时间。

秦刚回到所住的房间,一把年纪的章楶却已经是守在门口,也是一把将其拉入到房中,一边催促着两个小吏手脚麻利地就给秦刚换上正式的朝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道:“原本想着,宣德门将我等到京的消息报上去,至少也要排个三四日的时间,却不曾想官家却是久候徐之的名字,竟然方才就派人传了口谕来,可见对你的重视。”

换服结束后,章楶又亲自前后检查了一番,认为没有问题之后,再直接拉着秦刚迅速出了驿馆,在路上,还在不住地叮嘱着入宫面圣时必须要注意的各种细节之处,出得驿站的门口,却是宫里派出的马车,在那久候多时了。

秦刚上了马车,此次的入对并无章楶,乃是秦刚的单独觐见,于是章楶便与赶车的小黄门轻声嘱咐了两句,就挥手告别。

马车穿过城里的街道,由于前面还有开道的快马,所以行进得非常迅速,很快就到了宫城外。

在靠西的右掖门外停了下来后,赶车的小黄门便请秦刚下车,又在宫门前验过了腰牌及手中的诏令之后,便进入宫门,步行进入。

这是秦刚殿试之后第二次进入皇宫。

宋朝的皇宫其实并不大,在小黄门的带领下,两人只穿过了两道宫门,就来到了赵煦目前最喜欢接见大臣的睿思殿前。

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请秦刚稍留片刻,由他先行进殿报告。

一会儿,殿内走出来另一个宦官,目不斜视地站在门口高宣:“宣秦刚进殿。”

秦刚回忆了一下去年殿试前礼部官员交待过的觐见礼仪要求——都来到这里了,没必要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被人揪出什么毛病——刚入京的第二天就能获得官家召见,这种荣耀与他当下的从七品官职极不相配,真不知过两天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后,会在朝堂上下能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睿思殿并不大,自今年四月在此殿后的宣和殿新建成后,赵煦来此殿的时间便已减少。但每每需要再次警示自己效法先帝、鞭策进取之意时,又或者要接见自己所看重的臣子时,赵煦便多会选择在这里。

在睿思殿召见臣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坐得更近一些,这是赵煦今天选在这里的另一个想法。

之前他已经见过秦刚两次,一次是在开封府的审案堂上,彼此虽然很近,但那时的他却并没表露皇帝的身份;另一次便是在殿试最终公布名次,因为他特意给了秦刚的第二十名、又临时起意要在大殿上亲口唱名到第二十,于是才有了秦刚上前的谢恩,但却是隔了御座的距离,彼此看得都不是太真切。

随后,由于秦刚在《神宗实录》案中毫无保留地站在了旧党一边,赵煦本想好好挫一挫这个同龄年轻人的傲气,对于章惇提出的多条打压之策皆是予以了默认,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是期望着秦刚向他低头服软后,然后再给其重用的。

只是在突然收到处州大捷的奏章之后,他才记起这个快要被他忘掉的名字,也正是与刘惟简的闲聊中,才被这位老侍臣提醒:臣子想低头,也要他这个官家给人家机会啊!

所以,在章楶提出推荐秦刚到发运司的奏章后,赵煦不顾张商英等人的反对,坚持批准了这一任命。而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看到秦刚在催纲司任上拿出了青苗法推行与秋纲粮发运均是全国最佳的业绩时,从他的理解来看,这就是标准的“官家肯信任、臣子敢效命”的佳话再现。所以才有了当下的入对机会。

看着一板一眼走到身前的秦刚,赵煦竟然有些恍惚了。

他不由地再次想起了当他第一次听到秦刚的名字,就是因为他所写的那篇《少年华夏说》,竟然气得那个老太婆哼哼然地大发雷霆,而且还极不冷静地下旨要求褫夺他的解元称号,最后还被中书舍人毫不留情地封还了。

这该是丢了多大的脸啊!而且此时的他,不过只是一名正在考试的士子。

一想起此事,赵煦那张一直苍白的脸庞上就会少有地显现出些许兴奋的血色。

从那个时候起,赵煦便会时常地在自己的心底默念着“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在他的理解里,这里的的少年儿郎,更多的含义应该是指这个身为大宋官家的少年天子,激励着他以坚定且超然的勇气,在一旦可以亲政之时,以不可撼动的决心,推进并实施新法,以实施他深扎内心的兴邦之责任。

随着朝局的逐渐明朗,绍圣新法的全面铺开,赵煦也不像一开始时那样子对章惇言听计从。尽管对于旧党、对于高太后、他们都有着一颗共同的仇恨之心,但是在具体的处理手段与复仇程度来看,还是有着一定的区别的。

几乎所有在世的旧党重臣都尽数贬至岭南,吕大防、刘挚、梁焘等人甚至死在路途或目的地上,其他如秦观、黄庭坚等与旧党关联之人,也一律都已贬官出京。

即使如此,仍然是无法平息章惇内心的愤怒,他还要报复那些已死的旧党领袖司马光、吕公着等人,他奏请赵煦剥夺了这两人追封的谥号、拆掉官修的碑楼、磨掉碑文、不断地追贬司马光、吕公着等死人的官职。甚至前一段时间,他还建议要对司马光进行挖坟、掘墓、鞭尸、曝骨等等这一系列的后续重责。

而赵煦显然在此时有些犹豫了,幸好此时朝堂上还是有些别样的声音的,中书侍郎李清臣、以及知枢密院事曾布都立即上书,表示强烈的反对,这才将此事按下。

章惇此事没有得逞,又谋划要将高太后彻底地打倒,于是先炮制了陈衍、张士良的谋逆案,再由此追查出一切皆是出自于高滔滔之旨意,通过严刑拷打弄出了一些作为证据的供书。

于是,章惇干脆直接让蔡卞替赵煦拟好了“剥夺高滔滔太后称号废为庶人”的诏书,直接拿到了赵煦的面前,要求他立即在这上面签批颁布!

此时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先是赵煦的嫡母向太后跑来阻止,然后又是他的亲生母亲朱太妃前来哭阻。按理说,追废高滔滔的决策讨论无比地重要、更也是无比地保密,皇帝也已经亲政两年,后宫的消息怎么会这么迅速?

是皇宫里还有旧党的残余吗?还是章惇清理得还不够干净?

其实实情不过就是赵煦自己的内心的犹豫罢了,让两位太后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只需要他对心腹手下使两个眼色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太后也好、亲生母亲也罢,此时都不过只是他的工具人而已。

于是,高滔滔此事就此作罢。历史终将证明,未能斩草除根式地消除旧党在皇宫里的这一片圣地,这便成了章惇及之后的新党党徒终究无法彻底站稳地位的关键。

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是笑话了!皇帝除了自己的位子,何曾想过让任何人可以彻底站稳呢?

赵煦既然是一心以神宗皇帝为自己的楷模,以神宗皇帝的言行作为自己的准则,在他亲政后的一件件事情的处理体验中,很难不领会到神宗皇帝当年最为擅长进行各种“异论相搅”的帝王之术。

即使是对于神宗皇帝自己无比信任的王安石,仍然免不了在好几次的关键时期,都在朝堂上为其树立起无可奈何的政敌以作为制衡。

所以,在章惇一次次的强势决策之下,赵煦虽然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表示支持的,但也绝非言听计从。

比如就在对于秦刚的任命使用上,他开始反思当年殿试之后的决定是否过于无情了?

秦刚可以算得上是他在尚未亲政的时期,就已经写在自己心头屏风上的第一个名字。

或者,如果有一天,他想控制一下、或者制约一下章惇的话,除了曾布之外,是不是还可以预先培养一个更加年轻、更有力量的未来宰执呢?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秦刚这个名字便开始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了。

如今,这个年纪与他相仿、此刻又显得恭谦无比的年轻臣子,正站在他的面前。

甚至,赵煦能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那份与其年龄并不相称的沉稳与郑重,但又明确地少了那些老臣们的世故与高傲。

突然之间,一种不一样的情绪涌上赵煦的心头,使得他放弃了早已准备好的那套皇帝对臣子关心套话,竟然使他脱口而出一句:“秦刚,你很不错!”

秦刚显然一愣,不过很快他也反应了过来,直起身来,笑吟吟地回了一句:“陛下,你也很不错!”

“哈哈哈哈!”还没等到旁边的内侍想要站出来喝斥秦刚的无礼时,小皇帝已经发出了他们极少听到过的罕见畅笑之声,并用手不住地指指秦刚,止笑之后才道:“不知为何,朕与你说话时,就是感觉比较亲切!”

“那是陛下平易近人、又以圣恩优待下臣。”秦刚当然不敢继续托大,该奉承的时候还是要多多奉承。

“不过,后来我传话让宗正寺特别警告过了赵子裪,这个人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赵煦一下子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臣不敢欺瞒陛下!在此事之后,赵子裪便与臣一起有了合作,做了这京城里的一品天醇酒与香水的生意。”

“什么?你们居然合作做生意了?”赵煦也是一个心思细密之人,转瞬便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

“臣也没有办法,想要做点生意养家,却总是怕被御史们盯上。总不能每次都要麻烦陛下对这些烦人的奏章留中不发吧!”秦刚顺便再为上次的事情向皇上表达了谢意,“所以,臣选择与赵子裪合作,这件事,即使传出去,也不大会被人相信。”

“卿有大才,当为朝廷之肱股。其实从此之后,此等生意之利,你就不需要过于追求。若有亏欠的话,朕尽可许你!”赵煦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会随口就说出一些任性之语,脸上的血色又似乎多了几分。

“臣感激陛下之抬爱,只是朝廷赏罚自有法度,当不得为臣屡开例外。”秦刚也有点意外赵煦今天所表现的感性,只能沉着提醒,“臣通过家人、朋友尝试一些商业经营,一则会严守朝纲法令,关键之处决不逾越,二则也是通过亲身的一些体会,探索以商业市场之力推动并完善新法的施行之道。”

“对啊!我闻章质夫所言,秦卿的朋友在杭州开设了一家四海银行,就是这次两浙青苗法实施大顺之关键。”赵煦突然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便唤内侍给秦刚赐座后,究其细节对着他详细地询问了起来。

宋朝是中国古代君臣之礼发生重大变迁的转型时期。

在宋之前,君臣之间多趋于平等,君臣对话,多有对座而谈之景。

宋太祖即位后的初期,他发现宰相们向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都有座位,令他的心里总是不太爽快。于是有一天,他假意说看不清奏章上的字,叫宰相上前向自己作些解释说明,等到宰相给他说明完再转身回去时,却发现自己的椅子已经不知被谁撤走了。

而察觉到圣心的宰相们立刻明白了这里的意思,便纷纷上书说:他们觉得今后站着奏事的方式特别好,腰好腿也好,身体倍棒,回家后吃嘛嘛香,不必再为他们安置椅子了。

于是,宰相与皇上“坐而论礼”的制度由此而终。

而在此后,皇帝偶尔要给重臣赐下座位而交谈的话,便成了一项可遇不可求的恩典了。

秦刚在这次觐见中,也想尝试着与赵煦进行一些新法执行上的深度交流。

在接近赵煦时,他便闻到了非常显着的中药味。

这位新天子,幼时便身体虚弱,从小到大,都离不开各种草药的调理,所以他便顺势由草药聊起了话题。

“陛下平时一直在吃太医局开出的各种草药方子,一定知道这些药方中,开始便有不同药物的相互配比,中间会有细致讲究的煎熬方法,同时还会有吃药前后的饮食禁忌。可知医生费心做出这些的安排所为者何?”

“朕闻太医们所言,均是为了能够让不同的药方发挥出最好的疗效来。”

“陛下所言甚是。臣虽非医者,但也闻药王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药方》中自序曰:‘是药三分毒’。药者之所以有药性,实是就是利用其毒性专攻其症。对症而施即表现为治愈病症的药性,反之则为伤害身的毒性。所以,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会有,善治百症的神医却常可遇。世间百草为药,而能明察不同草药之药理毒性,以其配比、煎熬及忌口规范,抬其药性攻其症,抑其毒性利人体,此便为良医!”

听着秦刚侃侃而谈的药理医经,赵煦实际上平时再与医官们打交通近过程中都已经零碎地听过,但他不仅惊讶于年轻的秦刚在这方面的博学,更是明白他这只是在打比方,实质想说的话还在后面。

“这国家便如若人体一般,时间长了,不同的地方遭遇到了各种情情便会发生病症。所以,新法诸条令便似解决这些病症的草药,而新法的实施者们即为开出药方的医生。同一法令,为何会出现南橘北枳的现象?其原因便在施政之人身上。便如这世间会有庸医良医之分,虽习得同一医典,诊出同一病症,开出相似之药方,但其配方之比例多寡、煎熬之时间长短,以及服药前后的饮食搭配,却有诸多差异,那么其结果可能是天壤之别!”

秦刚的这一番比喻也算是用心良苦。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赵煦自幼便与御医配制的各种草药打交道,虽然药方煎制都有宦官们操办,但为了让其放心并明白,医官们也会时不时地向他讲解,为何会添加某种成份、为何须得煎熬到足够的火候、又为何同时忌口某种食物等等。所以,秦刚讲的这些道理,都是赵煦一听就懂的中医药的基础理论。

而随后秦刚用它来比拟在新法实施中所出现的偏差与负面影响的原因,也是说得非常地妥当贴切。即使是隐晦地指出之前的王安石变法、以及当下的章惇变法过程中所出现的一个不妥不当之处,这种曲折比拟的提法,并不会令赵煦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反而会令他有所深思,并且觉得这种的说法非常地适当。

而如果是换了一种环境、换了一种说法,但凡会有人指出新法有什么不好与缺点时,此时已经处于火爆状态的新党党徒就会立即跳起来大叫:“你居然说新法不好?你居然会指出新法的缺点?那你就是反对变法、反对救治天下!你就是万恶不赦的旧党余孽!”

而那时在一旁的赵煦,也不会觉得新党们斥责有什么不对,进而对于随后他们要求要惩治对方的要求也是来者不拒。

长此以往,他的耳边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对于新法施行的负面声音了。

而被裹胁其中的皇帝,也只能被动地认同新党的这种“反对即打倒”的简单粗暴做法。

“臣在两浙路所做的青苗法实施,便就是从医生的角度出发,为青苗法这样的好草药,针对两浙路百姓与地方政事的身体,去尝试进行最好的药方配比,最佳的煎治火候,并且还要为它的服用,制定不同的禁忌配合措施。”秦刚终究将话题引回到了皇帝最关心的原始问题。

而只有经过这样子的铺垫,他才可以放心地将两浙路的四海银行的真正价值、作用以及与青苗法之间的关系能够讲透。

“银行便就像是煎治这服好药的器皿。为何过去的钱庄不行?因为它们只会考虑自己的生意盈利,只会在乎放贷利息的高低。它们只能做商者,而不能做医者。”秦刚必须要把银行与钱庄的区别说清楚,否则,要是皇帝只听个大概,然后就直接下诏要把银行却当成了一剂在青苗法实施中包治百病的仙丹,简单地到全国推广,且不说其他地方的理解能否跟得上,就算是全部交给秦刚去执行这事,都会立刻遇上大范围应用时所产生的更多挑战与阻碍。

“嗯,朕初闻此事时,的确想过是否要下令让天下各路的钱庄都来推行这种新式的青苗贷。不过此时听得秦卿所言,方才感到自己的想法有点鲁莽了。”不知为何,在与秦刚的交流中,赵煦显得非常地放松,竟然还会不自觉地反思自己的过错,这在他与其他重臣的交流中是极其罕见,当然,与秦刚会有一种同龄人相互交流的氛围极其重要。还有一点就是,秦刚对于表现的极其恭敬与顺从的态度,也是让这种谈话的气氛显现得非常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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