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无欲人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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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浙路推广青苗法,之前最难推行、也是效果最差的就是处州。因为这里可种地很少,百姓原本的粮食收成就差,青苗期百姓的确缺钱少粮,但问题却是一旦借了钱后,到了秋收,连正常的赋税也未必能凑得满,更不要说把青苗贷的钱还本付息了。
那时的处州地方官府心里明白,这笔钱万万不能贷给老百姓,于是净挑那些并不想贷、但是却手头有点钱的中农、手工作坊坊主去强行摊派。
再加上地方官府把为了推行青苗法而多产生的各种成本,变着法子算在手续费里,最后还会有黑心的官吏上下其手。于是,最终青苗贷的利息往往就会远超于民间借贷,一些原本还可勉强生活的人家反倒被它搞得赔本破产、卖地卖房。
这便是青苗法在许多地方不得人心的原因所在。
现在,两浙路的青苗贷都交由四海银行来执行。银行当然也不愿意自己放出去的贷款都打水漂啊,所以对于贷款百姓都会有严格地贯彻产业指导的原则,也就是说,必须要为他们推荐足以保证到期还款的生计活路。
这方面,却是要数处州一地做得最好。
因为处州地田地产不了多少粮食,百姓索性也就不在地头动什么脑筋了,全家出动,烧窑的烧窑、铸剑的铸剑,酿酒的酿酒,再加青田新出现的挖石头雕刻,反正秋收时需要偿还的都是银钱,这几个月打工做下来,还本付息那是绰绰有余的。
“一家两家不种粮问题不大,可是整整一州好几个县的人都不种粮,会不会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呢?万一再遇上个灾年,别地的粮食都涨价呢?”秦观倒是对这件事很忧心。
“老师放心。”秦刚则安慰他,“我们的海船,把处州的这些精致商品运往南方去,可以卖上一个非常好的大价钱。然后,我们的海船在回程中,只会装一种商品,叫占城稻。”
“占城稻?”秦观一愣,赶紧问道,“可是从交趾以南的占城国传来的一种稻子,据说生长时不挑地方而且产量非常之高?”
“差不多是吧。当然它的不挑地方主要是指在占城所在的那里,而且那些南蛮哪懂什么水稻的精心种植技术,都是稻种往水田里随便一撒,也不去施弄、不去耕耘,照样长得很好。所以,被我们大宋引到了气候条件与他们相似的广南诸地之后,加上我们农民所懂的育秧、移秧、除草、施肥,这些措施都伺弄之后,一亩田一年能熟三次,每次的产量还比一般的稻田都高。所以,现在广南那一边,他们的粮食很多,又极便宜。就算是加上海运的成本,也要比两浙路本地所种出来的粮食便宜三成以上。”
“广南的粮食这么便宜?”秦观听了后,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原本心中一直有一个疙瘩,眼下却有了一个解决的思路想法,徐之你来听听。”
“请老师赐教。”
“这两浙路北部之地,皆为良田。而正因为多有稻米所出,却也束缚住了这里的农民只能种粮。”秦观说的便是润州、常州、苏州、湖州等地的情况。加上漕运之便利,宋时这里已经渐渐开始成为了朝廷的重要粮仓之地,历来将种田之事盯得甚紧。
“只可惜种田获利甚微。不比其它,就算与眼下烧瓷开矿的处州百姓相比,也占不得太多便宜。而实际上,江淮两浙最是适合的推广蚕桑,这植桑养蚕,再及其后纺织出来的丝绸,其间增值百倍,而所产生之利远甚于稻米的种植。”秦观毕竟是撰写过《蚕书》的人,对于植桑、养蚕的各项成本,还有最终剥茧成丝的获益,心中的账目,早就已经算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徐之你能通过海运,充实江浙一带的粮仓米市,那么便可仿照这浙南之地一般,让百姓用这青苗贷之钱,去植桑养蚕,虽然少了一些的粮食收成,但这蚕丝之获益,到时只须拿出些许之数,便可购得广南之稻米,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秦观所提的这些想法,其实自宋以来,在江浙为官的许多人都曾想过。但是他们往往会将这种计划性的指导想像得过于完美。
比如:有人就提出过,最好的“改稻为桑”并非是让农民完全放弃种粮,而只是让江南农民只拿出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留下足够缴纳赋税与自食之用的稻田,让多出来的桑田养蚕织绢来实现富民之计。
想像很美好,但问题在于如何精准控制这粮田与桑田之间的比例关系?且不说当时十分低效的调查统计手段,就算是能够掌握住这些数据,想一想到了真正的乡村基层,在贪污行贿普遍的那种环境下,这种所谓的管控,也只能是账簿上的假数字,专门用来糊弄上级,而实际情况,却一定是陷入了各种盲目无序的发展之中。
因为只要被大家真正了解了稻桑两者之间的实际收益差距,既是难以彻底说服那些朴实本份的农民,更是无奈于习惯于偷奸耍滑的地主豪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江浙一带一旦是遇上灾荒歉收之年,它所影响的,就不单单只是这一个地方的百姓吃饭问题。因为这里本身就已经担负了天下很大比例的粮食北输的责任,这样所导致的将会是全天下的缺粮与断粮风险。
而秦刚却提出了一个与新式炒钢法异曲同工的思路:索性就放弃要努力维持稻桑平衡的思路,也就假定江浙一带的田地全部改成桑蚕——尽管不可能。那么,在这种前提下,官府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情,全力从广南地区运输足够的稻米,建立好可以完全兜底的大粮仓,而这件事,恰恰就在他所掌管的催纲司的管辖范围内。
充足的占城稻的输入,会进一步地压缩江淮本地稻米的产出价值,农民也好、富户也罢,这种价值规律下,他们自然会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关于具体的田地分配,其实完全可以从官府的强行规定改成技术性的指导。因为,同一块田地,无论是一直种稻还是种桑,都会存在土地肥力逐年下降的情况。而只有采用稻桑夹种或者稻桑轮种的方法,才能一直保持田地的肥力。用这样的道理去说服农民,则要比直接官府下的规定强得多。”秦刚提了自己的看法。
“田地的比例调节非常复杂,就算是交给官府来操作,也未必能够做到完全精准。只要真的如徐之你所说的,把各地的常平仓以及各类官储工作做好,这广南的稻米可以充足地保障,并在合适的时间投放到市场之上,就完全不必要担心了。”秦观认可了秦刚的提法,却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眼下反而要担心以及要解决的却应该是,农民未必就敢去下决心种植太多的桑田。”
“老师说的是,眼下的农民,大多数都有着他们多年形成的眼光与长久的劳作习惯。贸然提出改粮为桑,绝大多数都是不太敢改变原来的种粮习惯。所以,我们不如在这里反其道而行之。”秦刚对此想了一个点子。
“反其道而行之?此话何解?”
“常规情况下,人们对于禁止去做的事情,往往都会天然地保持足够的好奇心。所以,我已经安排好了,从现在开始,四海银行在江南一带发放青苗贷款时,会特意加上一条规定:如若农民想将这笔贷款用于种桑养蚕的话,必须向银行特别申请,并且要在获得批准后方可进行。而在实际操作中,对于农民在并没有申请的情况就自己悄悄挪用去的情况假装看不到。又或者偶尔检查到一两例时,会高高举起,严厉地训斥。然后轻轻放下,并不会收回贷款,只说下不为例。这样的话,反而就会有更多人能有推广扩大桑蚕的积极性了。”秦刚笑道。
“徐之,你在掌控人心方面,真是……”秦观不由地长叹道。
“其实刚才说的,都只是一些小小的手段。真正可以引导农民的,还将会是最终丝绸在市场上的收购价。”秦刚认真地继续解释道,“过去江南的丝绢大多销往京城、北方之地,相对起种粮,种桑再到丝绸的赢利比例并不具有太大的优势。如今,我们在明州扩大了南下海贸之路,就可以加大把丝绢产品向南洋等海外之地销售的数量。这海外的市场要大得许多,再多的丝绸产品也不会引起价格的波动,而且算上海运的成本降低,丝绸便可以长期保持较高的收购 价。只要能够把江南的等地丝绢价格拉起来,就不必担心老百姓不去考虑多挣钱的事情。”
“如此甚好。对了,徐之!”秦观想起另一件担心的事情,“你如今也是有了正式差遣的朝廷命官,又是与这市场交易息息相关的发运司衙门。我看刚开始时,你这生意之事还有所遮掩。但到现在,却是越发地不加掩饰。我看这两浙路官场上下,都已知晓明州的海贸、杭州的四海银行,都是你手下的产业。你就不担心有人因此而弹劾你吗?”
“真要有人弹劾了,那是章运使去操心的事。”秦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是他拉我出来帮他做事的,我帮他把事做了,他得帮我擦屁股,这事很公平。”
“你……”秦观竟一时语塞。
也是,要说为官之道,或者说是在朝局之中的生存之道,他的确还不如自己的这个弟子。
“再说了。我也关注了这段时间的邸报。”秦刚说道,“青苗法的这次推行,要是按照朝廷惯用的那一套方法,我们都非常清楚,最终会走成什么样子。所以,我们在两浙路做出的这份业绩,对于此时朝堂里的价值,将是相当地重要。而这样的业绩,他蔡尚书想不想要?他章相公想不想要?想要的话,对我的弹劾又该怎么处理呢?”
“哈哈哈哈!”几个反问,竟让秦观一时之间,想为自己的弟子叫绝,前面刚赞过他对治下百姓的人心掌握,可是一转眼,表现出来的却是难度更高的对于上司加政敌的人心掌握。“章相公要是听到此刻你的言论,估计非得要气个三魂出世!”
其实,原先章惇与苏轼的私交关系还很不错,兼带与秦观之间的关系尚可。但不曾想到这次他的重新出山,竟然却是私毫不念其旧情,对于苏轼及其门下之众弟子,频下狠手,其报复行径之明显、心境狭隘之极端,令秦观对其感观尤恶。
尤其是在将苏轼贬至惠州之后,先是派出程正辅监察,之后又在朝廷大赦天下时专门强调“元佑诸臣非但不在赦免之列,更是终身不准北徙。”其师兄黄庭坚便径直写诗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此处的时宰便就是直指章惇。
“老师当年收我为弟子时就曾言:名为刚者,过刚易折。并赐我表字为‘徐之’,意为以纯粹、不息以为至刚。其实孔子很早就曾说过‘天下未见刚者’,有人便说:这申枨就算一个啊!而孔子则回答说:申枨不算,他也有好多的欲望,怎么能算得上刚呢?圣人这是在通过这件事教导我们,真正能够做到刚正不阿的人,唯有要先将自己的内心做到无欲无求。”
“可徐之你说的这‘无欲无求’又岂是常人可做到呢?”
“无妨,我们只需要对于世上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些东西无欲求即可就行。比如说如今朝堂中的那些权贵们所追求的权力、金钱、地位。只要我做好随时挂印离去的姿态,老师你看好了,短时间他们起不了任何想动我的念头!”
秦观若有所思,起身则提笔挥毫,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大字。
秦刚走过去,细细观摩,不由地赞道:“世人皆道苏公之书笔力雄健、形态丰腴酣畅。今观老师此四字,遒劲奔放,气度不凡,不弱于苏公之笔力。”
秦观放下笔后,叹道:“昔日吾自起笔始,就在想,这一点是否能赶上东坡公的锋头,那一划是否可以超过鲁直兄几分。其实也就是如徐之你所说的:心中有了太多的欲求,这些欲求便成了影响意韵形成的杂念,最终导致下笔之后的笔划之间多有游移。今天听了徐之此言,心性甚明,下笔前淡然,落墨时专意,这才悟得书法中道也!”
秦刚笑曰:“老师浸淫儒学甚久,如今研佛也深,这超然的心境气度,可不是由我一句无心之语便可带出的。”
秦观却道:“说到研佛,我见这处州各处的佛寺僧庙,却不因土地贫瘠而缺少香火,更不乏是各种的烧香祈愿之人。只是这世间寺庙千千万万,佛前求愿之人,以何止万万千千,点滴众事皆悉数求于佛座之前,一句阿弥陀佛,就想诸业皆消。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还是要说到这些寺僧贪图香油钱,总是以‘我佛慈悲,有求必应’来诓之。如果一定要深究此话错在哪里,其实以徒儿之浅见,其与佛经正确教义之根本,就是只差一字,但却谬之大矣!”秦刚说着,也拿起桌上的毛笔,换过一张纸,在上面仿着秦观所写字的大小,也是写下了另外四字。
秦观站在一旁看得真切,正是“有求必苦”这四字。
“有求必苦,有求必苦……”秦观却是将此四字在嘴里念了几遍,又拿过自己所写的另四字连在了一起,似有所悟,“无欲则刚。妙极啊!”。
“徒儿受老师影响,也曾读些佛经,曾见佛陀所言:‘得失从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心里甚是认同,向佛之心,并非避世之意。这世间之苦,非自外界,而皆由内心所求而起。若求之大矣,如开疆大汉拓土万里的昔日冠军侯,虽风沙万苦却食之如饴,苦中亦有其乐。若求之不宜,便似那善词之李后主,国破人被囚,虽锦衣玉食,却内心困苦一生。”
秦刚说的这一番话是有其深厚有意的。虽然由于他的介入,朝华继续留在了秦观的身边,处州这里的衣食用度皆不用发愁。之前曾有袁毂的照应,之后又因跑了张康国,留下的李尧更不会为难他,但秦观依旧未能摆脱落职的处境。在此背景下,秦刚十分担心,老师的研佛,会不会带来一些潜移默化的消极意念。
比如对佛经中这句“有求皆苦”的琢磨,有多少人都只是从中听出了“世间之事,穷苦人生,四大皆空,无求乃乐”的浅层之意,于是便消极地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来企图化解内心的苦闷。
所以,秦刚则以所提的大汉将军霍去病的例子,从另一个层面深入分析出了“有求必苦”的深刻含义,其明知西域拓疆之苦,征战四方之苦,求胜败敌之苦,却无怨无悔,仗剑披甲,一马绝尘而去,留下千古不绝之战歌,何其苦也,又何其壮也!
有求必苦,这不是对于至真至圣之理的屈服,而是对于万物之道的淡然认同:我知道我所追求的事物很苦,但我坚定地坚持这样的追求!
古往今来的所有圣贤之人,无不如此!
秦观显然是很容易想明白这一点的,他细细地看着这两幅字,忍不住笑曰:“有求必苦,无欲则刚!恰成一副工整的对联,徐之你的字尚欠火候,但是为师的悟道却不及你深刻。这副对联,非常地般配!”
听到秦观如此之说,秦刚便知他已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了,当下放了一大半的心,趁兴而道:“老师既说这是对联,其上联点出佛经本义,而下联言明儒家真言。老师何不以道家思想再添一横批呢?”
“唔!”秦观负手略一思索,便道,“横批就为‘归一’二字如何?”
“妙极妙极!”
宋代文人对于佛儒道三教合一的追求又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基本倾向于从佛道两家经义之中寻找更多的思想精华,来配合儒家伦理的实践规范。
秦刚的这番努力,便是从佛经里寻出的解释,来劝导秦观继续保持对于理想与未来的坚持。
“哦对了,文叔今日寄来了书信。他在广信军完成的《洛阳名园记》被官家无意间读到了,于是便想起了他的文笔与才华,立即就要把他调回京里。纵使章相公几番阻挠,还是坚持下诏擢其为校书郎、着作佐郎,回秘书省做事,眼下已经回京了。”秦观突然想起此事,言语间颇有为李格非回京之事的高兴之意。
“是吗?”秦刚闻此消息也是一喜,那则说明李清照这小丫头也会就此告别她所抱怨的广信苦地,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京城了。当然了,他也突然想起,这个小丫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写信了。
不过,当秦观离开他这里后不久,秦婉倒是进来给秦刚送来了李清照寄来的一封信。秦刚急急拆开:
十八叔如晤,待你见信之日,京城东岳庙外的古玩摊摊主都会知道,我易安居士回来啦……
熟悉的笔迹、一如继往的语气,读得秦刚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秦婉在屋内站了一会,却发现秦刚根本就没再注意到她,便收拾了一下方才秦观过来用过的茶盏,抬眼见其仍然全神贯注地读着信件,只能暗笑了一下,端着茶盏退出了房外,又轻轻地掩上房门。
守在门外的黄小个,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到秦婉出来便问:“怎么样?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不许耍赖,我可要去窗口去看的!”
秦婉无奈地说道:“别看了,算你说准了!大爷一拿到信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输你的钱,待会儿就取给你。”
黄小个嘿嘿笑道:“快去取、快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