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霜雪何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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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禹川同燕双飞四海为家地到处游历了十年,燕双飞数年征战,身上有太多旧伤暗疾,第八年的时候身体忽然就垮了,赶马车的人换成了夏禹川,他仔细地照顾起了燕双飞的饮食起居,也到处寻坊名医,得到的结果却始终只有一个:“早些年亏损了身子,只能好生养着。”
夏禹川送走了医师,回来便无措地把头埋进燕双飞的胸口,语气沉闷道:“双飞,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还没死呢。”燕双飞躺在榻上,尽管脸色因为旧伤复发而变得有些白,脸上的笑意却一如既往,他摸了摸埋在他胸口的脑袋,“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撒娇呢?”
又过了两年,燕双飞的身体越发不行,那是一个燕子飞去、落红无数的暮春,燕双飞身上盖着锦被躺在摇椅上午睡,他的头发半数都白了,或许他的脸还没有苍老到满脸褶皱,但任谁来看都不会不这么认为——那是一位迟暮的老人。
“双飞,起来吃饭了。”夏禹川端着一碗粥走到摇椅边蹲下,他把粥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握住燕双飞放在被子外头的手,语气又轻又柔,似乎是怕声音撞碎了对方。
燕双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片刻后才恢复了些许神智,他朝夏禹川笑了笑,有些抱歉道:“我做了一个梦,好像起不来了。”
“梦到什么了?”夏禹川用脸颊贴着燕双飞的手心,眼里爱意缠绵,藏好了伤痛。
“那年的中元节,我俩遇到了一个白衣服的鬼,还记得吗?”燕双飞躺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他在忘川河上点灯呢……”
“还有,贺镜那小子,总不爱洗脚,熏得阿雪骂了粗话。”燕双飞闭上眼睛,嘴角勾起,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凌云那家伙,老爱同我争个头筹,可恶至极……”
“谢怀玉看着光风霁月,实则一肚子坏水,老狐狸。”
“公孙翎那丫头很好,就是太轴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夏禹川安静地听着燕双飞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眼泪控制不住地顺着眼眶流下,打湿了燕双飞的手心。
“怎么哭了?”燕双飞一愣,抬手轻轻擦掉夏禹川的泪,笑起来,“别哭,我还会来找你的。”
“此话当真?”夏禹川低头擦掉眼泪,抬起头来勉强笑着说话,“你不要又骗我。”
“这次不骗你。”燕双飞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他冲夏禹川眨了眨眼睛,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
李存勖死后,后唐帝国在李嗣源手里又苟延残喘了数十年。
清泰三年,末帝李从珂决意逼反重臣——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派大兵围困了太原。 石敬瑭写奏章向契丹求援。请求称臣于契丹并父事之,事成后愿割卢龙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与契丹。
石敬瑭在契丹人的帮助下领兵攻入洛阳城,李从珂纵火自焚,后唐亡。
同年十一月十二日,石敬瑭向异族契丹称臣,认比自己年轻的辽主耶律德光为父,耶律德光册封石敬瑭为大晋皇帝,解衣冠授之,改元天福,定国号为晋,定都汴梁。
晋在契丹支持下统一了中原,石敬瑭则按约定割让燕云十六州以示大晋与辽朝的友好关系。
当是时,贺镜任云州节度使,接到汴梁传书时差点没气得吐血,他拳头重重地砸在案几上,愤怒质问信使:“关山百里疆土,他石敬瑭就这么拱手送人了?”
“莽夫!愚蠢莽夫!”贺镜直接骂道,他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向石敬瑭派来的人,“你滚回去告诉石敬瑭,他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我贺林弋不认,只要我活着一天,匈奴蛮子就休想染指云州!”
“您要抗旨吗?”传信使躲闪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一边捂着头,一边威胁贺镜。
“他算哪门子皇帝,也敢宣我的旨?”贺镜又踹了一脚过去,提气太猛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他如今三十五岁正是壮年,发起火来十分吓人,他一边咳一边气势不减道,“给我滚。”
卫无双撵走了信使,公孙翎则上前拍着贺镜的背给他顺气,一边道:“你光对着传信使发脾气有什么用?”
“公孙,他石敬瑭割让出去的不只是百里国土啊。”贺镜紧紧地抓住了公孙翎的手,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带着些将军迟暮的悲凉道,“那是大唐的风骨啊。”
举目四望,烽烟四起,山河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南行古道上枯骨横陈。
数载征战何处是故乡?贺镜不知道。
贺镜说完那一句话的瞬间,卫无双忽然觉得他向来挺直的背佝偻了下来,就好像是翱翔天穹的鹰磨钝了利爪,再也找不回曾经张狂面目。
后来契丹铁蹄南下,骑兵刚到云州就遭遇了堵截,契丹国主一面派遣书信质问石敬瑭,一面下令进攻云州城。
贺林弋带三千骑兵出城迎战,灭敌一万,力竭而死。
贺镜长枪杵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他连续鏖战了三天三夜,如今已到了强弩之末,他好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万里江山,公孙翎还站在城楼上看着他,可是他太累了,迈不动腿、抬不起手,甚至撑不起眼皮。
彼时天边残阳如血,黄昏的暮色落在他满是鲜血的铁甲上,显示出某种沉重的悲意来。
契丹人砍下他的头颅挂在旗杆上,主将阵亡,云州城军心涣散,守城士兵四散溃逃。
破城那日,公孙翎站在城楼上冷眼俯视着契丹士兵冲进城中,然后被愤怒的百姓乱刀砍死,卫无双从一片契丹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公孙翎看见他,怔愣片刻,然后道:“你怎的不走?”
“节度使战死沙场,我怎能做逃兵?”卫无双扬起一个张扬的笑,挥动手中的陌刀,又一个敌军被斩于刀下。
“你还年轻,不该折戟在此。”公孙翎叹息道。
“英雄不问出处,卫国哪管年少?”卫无双朝她咧嘴一笑,狼狈的脸上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
“你们都是蠢货。”公孙翎骂道,慢慢地转头看向贺镜被穿在旗杆上的头颅,却是落下泪来,“他的父亲是神策军都督,因支持昭宗被宦官陷害,抄家灭门,他年岁尚幼,便被发配为奴,后来世道乱了,他才得以凭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过的苦啊。”
“昭宗李晔,天潢贵胄,贵不可言,李唐王室真正的正统,可那又怎么样呢?一个护不住臣子的懦弱君主也值得这般效忠?”公孙翎虽是在骂贺镜愚蠢,可脸上神色却是骄傲的,“你说他是不是傻瓜?李唐已经覆灭了,却还天天嚷着要做甚么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守着这李唐的江山,送了自己的命。”
“贺夫人,朝堂的更迭同大地和泥土何干呢?节度使效忠的是天下百姓啊。”卫无双道。
“倒是和他说的一样。”公孙翎笑了一声,含泪的眼眸让她看起来美丽又脆弱,“云州拦不住契丹人,我不愿活着受辱,便先走一步了。”
公孙翎说完,用昔日跳舞的长剑抹了脖子,尸体倒下城楼,混进城下无尽的枯骨。
……
夏禹川安葬好了燕双飞,听说北方生变,匆忙骑了快马逆着南下逃亡的人群赶往云州,却终是晚了一步,只见着一个契丹铁蹄踏过后尸横遍野的死城,冥纸白幡、满城恸哭。
后来契丹国主派人重新经营云州,昔时的血与恨随着埋入黄土的尸体的腐烂消失无际,城市街道又恢复了以往的繁华,只有每到七月十五的时候会有人遇到一个手拿长枪的将军魂,三十多岁的年纪,俊美又威武,每年都会向行人问同一个问题:“燕云十六州可收复了?”
若是答收复了,他便会大笑着离去;若是答没有,他便会问“什么时候收复?”一直问到天亮。
夏禹川曾在每一个烧化冥纸冥器的中元节夜里呼唤故友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一点回应,哪怕是一个幻影都好,但他什么都没有遇到,包括那个执念深重不愿离去的将军鬼魂。
那一瞬间夏禹川忽然懂了蓝黛的痛楚,最难过不是别离,而是故人皆逝,唯我独活。
夏禹川在云州一待就是十多年,显德七年,他听说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代了周主,自己当了皇帝,天下一统,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老得须发皆白、满脸褶子,耳朵也不好了,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他没有孩子,卫无双的孙女时常会来照顾他,这天她一推门就朝夏禹川道:“老祖宗,赵匡胤统一天下了,改元建隆,国号是宋,定都开封。”
“好好好。”夏禹川高兴得直乐,随后又问道,“那燕云十六州什么时候收复?”
“不知道。”女孩大声道,一边给夏禹川掖了掖被角,“不过应该也快了。”
“那就好。”夏禹川点点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夏禹川再有意识的时候,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怼在眼前的大脸,差点没给他直接送走:“我靠!”
那人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恶人先告状道:“你怎么突然睁开眼睛,吓死我。”
夏禹川盯着眼前的人片刻,迟疑道:“贺镜?”
当年洛阳城一别,他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贺镜了,后者三十五岁的模样他实在陌生。
“嗯哼。”贺镜应了一声,拍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道,“你怎的老成这样?燕双飞呢?”
“寿终正寝,他比我早走十八年,早投生去了。”夏禹川道,他还保持着死前的容貌,他看了看吊儿郎当坐在草垛上扣脚的人,一时有些嫌弃,“你怎么还在这?”
“你以为我想啊。”贺镜抓起一把干草扔在夏禹川脸上,依稀又变回到当年的少年郎,“白无常把公孙带走了,我本来想跟着去的,结果他说我头不跟身子玩,不收我。”
“我也不想这样啊,但契丹鳖孙儿砍了我的头不晓得把我身体扔哪了,我找都找不到。”贺镜颇为郁闷道,骂契丹人骂得很脏,“我特么找了十年啊,那群狗东西。”
整个过程夏禹川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他骂,贺镜从张家老汉的臭鞋一直吐槽到了西边寡妇的女红,忽然看见夏禹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爱公孙至死不渝。”
“滚蛋吧你。”夏禹川笑着拍了他一下,正了正颜色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个鬼耗着?”
“不然咧?反正十几年都耗过来了,我现在就希望能天降正义,派一位好心人来给我收尸。”贺镜耸了耸肩,吊儿郎当道,“再说了,我也不算一个鬼。”
“这话怎么说?”夏禹川拧了拧眉。
“公孙帮孟婆在奈何桥分汤呢,燕双飞死得比我早,但我没见着他。”贺镜杵着脑袋道,“凌云就天天门神似的杵在奈何桥上,我们几个死了还能在阴曹地府遇见,其实想想也挺不容易的。”
“是啊。”夏禹川赞同道,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语气中带着某种微弱的希冀,“那阿雪?”
贺镜脸上的笑意消去些许,他道:“没见到他,许是先去投胎了。”
闻言,夏禹川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他也仰倒在贺镜旁边的草垛上,萧烟啊,他四十五年没见过了,都快不记得模样了。
若是投生了,该是位富贵公子吧。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躺着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星星,忽然贺镜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垛上蹦起来,夏禹川投去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我埋在老树根下的脑袋被人动了。”贺镜说着,一边往城外飘,“我倒是想看看是哪个鳖孙刨我的坟。”
夏禹川没奈何,只得跟上。
当时是半夜,天上明月落下清冷光辉,二人只见一个一身白衣、披着斗篷的人挖开了城墙脚下的老树根,将一枚风化了大半的人头骨放进了一个匣子里。
“你要把我头带去哪?”贺镜扯着嗓门嚷道,那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他拿了贺镜的头骨翻身上马,似乎要赶去什么地方。
两个鬼跟在白马后面飘,只见白衣人停在了一处挖好的土坑前,里头赫然放着一具无头的尸骨,尸骨外头套着一件血迹斑驳的铁甲,那是贺镜的身体。旁边就是万人坑,不难猜测是从那里面刨出来的。
“我操?”贺镜没忍住说了句脏话,他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人把头骨放在他身体的脖子上,啧啧称奇道,“还真让他翻出来了,那么多尸体,可真难为他了。”
贺镜说话间那人已经三下两下把坑填上了,然后拾起旁边的金丝楠木板,拿出腰间匕首刻碑。
“一个土堆配个金丝楠木的坟碑,我感觉我又要被刨。”贺镜一本正经的吐槽道。
夏禹川忍无可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然后道:“你看那字,眼熟不眼熟?”
闻言贺镜凝神盯着木碑上的刻字看了片刻,随后又是一句脏话:“卧槽,这字怎么那么像阿雪写的?”
话音落,晚风刚好吹落那人的帽檐,露出一张清绝如玉的脸,长眉入鬓,眉眼冷峻如苍茫雪山,对方的五官比起当年已经长开了,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模样了。
“说实话,他顶着这么一张谪仙人的脸帮我刨坟,我觉得我罪大恶极。”贺镜神色复杂道,那是萧雪辞。
夏禹川没说话,默认了贺镜的话。
萧雪辞安安静静地继续埋土,恍若未觉,在放置墓碑的时候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招摇地放那块金丝楠木上去。
贺镜的尸首得到收敛,又见着了萧雪辞,心中的执念散去不少,引魂的铃声叮叮咚咚地响起,白无常一手拿着哭丧棒,一手提着勾魂链,睁着一双吊梢眼看着贺镜道:“自己走还是我来勾?”
“那肯定是不劳您动手了。”贺镜嬉皮笑脸地往前一飘就走了,夏禹川摇摇头跟在后面。
等到两只鬼都跟着白无常飘走了,萧雪辞这才转头看了看他们的背影,而后对身旁的死有分道:“你家君上答应好的,给他们找一世富贵人家。”
“那是自然。”死有分道,“可要去冥界瞧瞧?少公子等你很久了。”
“不去,他给我批的命我可记着呢。”萧雪辞语气淡淡,像极了一位小肚鸡肠的兄长。
“不是刹鬼,是玄度。”死有分说道,这兄弟两一个二个也挺无聊的。
“小月牙?他醒了?”萧雪辞意外道。
死有分点了点头,一身黑衣显得他冷冰冰的:“昨日醒的,萧师姐在照顾他,看迹象似乎是在好转。”
“也该好转了。”萧雪辞看着前头夏禹川的背影道,“不周山已经坍塌,业果早就终结了,只是有些事物心存不甘罢了。”
说着,萧雪辞仰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穹,似乎看到了宇宙之上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