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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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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煜降宋以后,就像一只被禁锢在金丝笼中的鸟儿一样。宅第虽然华丽,行动却毫无自由。他终日蜗居小楼,没有当朝皇帝手谕,他不得私自会客。

在汴梁寄人篱下饱尝炎凉,李煜对人生和未来丧失了追求和信心。他不分昼夜杯不离手,借酒浇愁一醉方休。有一次,他乘醉在窗纸上信笔写下十四个大字:

万古到头归一死,

醉乡葬地有高原。

这年冬天,宋太祖赵匡胤在“烛光斧影”中不明不白地崩驾,他的弟弟赵光义继位,是为宋太宗,改元“太平兴国”。当年十一月,他废除掉李煜的爵位,由违命侯改封为陇西郡公。“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表面上看似乎李煜的身份提高了,事实上并非如此。太宗常常用言语侮辱李煜,李煜表面上强颜欢笑,内心里却感到无限的伤痛。最让李煜痛心的是,小周后跟他降宋后虽然被封为郑国夫人,但他却无力保护她。

宋人王銍的《默记》中说:“太平兴国三年的元宵佳节,各命妇循例入宫恭贺。小周后也照例到宫内庆贺,不料她自元宵入宫,过了数日还不见回来,李煜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又无可奈何。一直至正月将尽,小周后才被放出来回归府邸。”

原来赵光义垂涎于小周后的美色,借命妇入宫朝觐的机会,强留小周后。一连半个多月,赵光义一直扣押着小周后不放,行则并肩,寝则叠股。赵光义嫌不够刺激,跟“冠希哥”一样,想“立此存照”。不过当时还没有发明照相机,他就让宫廷画师将自己“行幸”小周后的场景进行“写生”。这样中国绘画史上一幅震惊世人的《熙陵幸小周后图》诞生了。画面中细节十分到位,大腹便便黑不溜秋的赵光义,头戴幞头巾,身体肥胖;而小周后肢体纤弱,蹙着眉尖被宫人托着,好像一条被晾在沙滩上的鱼,气恼羞恨无地自容。宋太宗以李煜的性命相要挟,小周后不得不就范。

赵光义的这种流氓行径对小周后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摧残。所以小周后出宫后在李煜面前又哭又闹,大骂赵光义是畜生,声闻于外。李煜更是顿足捶胸,恨自己一介书生不能替妻消辱。李煜无处发怒,独坐阁楼之上,写下《子夜歌》。词曰: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关于《熙陵幸小周后图》的下落,一说已灭失;一说留传至近代,1949年后被带到台湾,保存于台湾历史博物馆。

李煜恨赵匡胤兄弟,一个亡了他的国,一个辱了他的妻。

他恨这个世界,他谁也没有招惹,可是为什么偏偏要他来承受这一切!

可是他更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窝囊,如果国还在,怎么会承受如此的屈辱!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作为一个男人,你怎么不去死!

死并不难,而以自身的个体生命来面对生命的苦难、来承担生命的责任才最难。

一朝帝王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不叫人扼腕叹息……

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也不至于如此凄惨。可是生命没有如果,只有曾经。

自此以后,赵光义常以要皇后与众命妇磋商女红或赏花为名,强召小周后及众命妇一起入宫。闻名于天下的绝色美人小周后入宫“参拜皇后”之后,赵光义都要将她多“挽留”在宫中好几天。为了李煜的安全,小周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满足赵光义的要求。

每次小周后应召人宫,李煜就失魂落魄,坐卧不宁,彻夜难眠,望眼欲穿。小周后巧笑顾盼的可爱形象,总是如梦似幻地萦绕在他的眼前。而当小周后入宫归来,都要向他哭诉赵光义对她的无耻威逼和野蛮摧残;李煜望着她那充满屈辱和痛苦的泪眼,唉声叹气,自惭自责地陪着她悄悄流泪。他深为自己这个堂堂须眉却无力保护爱妻的身心而内疚,更为赵光义的暴虐和下流而愤恨。他对亲人遭受的这种难以启齿的凌辱,除了强忍心灵深处的创伤和剧痛,长时间与小周后抱头饮泣之外,只有强压怒火着力回避。

这天小周后又应召人宫,李煜惆怅无言。倚枕遥望长空,残月西沉,远天传来凄凉的雁唳,更增添了他对小周后的依依情思。想念之中,窗外似乎又响起了他熟悉的小周后夜归的脚步声。于是他赶紧起身,凭窗环顾画堂深院,可是却不见小周后飘飘欲仙的倩影,只有满地落红。待到曙色临窗,他把长夜所思写成一首《喜迁莺》:

晓月坠,宿云微,

无语枕频倚。

梦回芳草思依依,

天远雁声稀。

莺啼散,余花乱,

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

留待舞人归。

无奈之下,只好一首又一首地填写思念故国的词曲,来表达自己丧国之痛又寄托爱妻受侮辱之恨的词曲。这些充满亡国之痛的词赋传遍了江南,广为南唐故国百姓传唱,每唱一遍,对故国的思念和旧主的眷恋便加了一分。其中李煜的《乌夜啼》一词被传唱得最为广泛: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却说徐铉和李煜一起打包归了赵宋,一天赵光义忽然问给事中徐铉:“你最近见过李煜嘛?”徐铉连忙否认;“我哪敢私下去见他。”因为李煜是亡国之君,徐铉曾经是南唐的臣子,为李煜效过力。听罢,宋太宗又说:“你去看看他,就说是朕派你去的。这是工作,是朕对你的信任。”

于是徐铉磨磨蹭蹭来到李煜门前,心中的歌是:多想说声我真的爱你,多想说声对不起你。徐铉对看门老人说想见李煜,老人说上峰有令,除了宫女太监,外人一律不得踏入。

徐铉说是皇上派我来的。看门人料他不敢说慌,于是打开门让他进来,然后穿过院子到内室通报徐铉来了。

说话间李煜穿着道家的便服戴着一顶纱帽走了出来,徐铉连忙下拜,李煜三步两步跨下台阶一把拉住徐铉,并且让徐铉上座,徐铉坚辞。李煜说此一时彼一时,坐下说话吧。

徐铉拉了一下椅子,只坐上半个屁股。昔日的一对君臣默然相对,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李后主终于撑不下去放声大哭:悔不当初,如果不杀那几个能征善战的老臣就好了。

徐铉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煜,悄悄指着天和地心急火燎地说:这是什么地方?说的什么话?你不想活了吗?徐铉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多么希望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啊。

徐铉刚到家,就有小黄人进来请他复述刚才的谈话内容,徐铉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他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子弹射向李煜,可他不敢有半句隐瞒。

李煜是个性情中人,他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却任由它流露,他对故国的思念终于让太宗起了杀机,赵光义深知李煜才华过人,随着那些动人心弦的词话四处流转,有李煜在一天,南唐故地的人心就不安稳一天。乌云在峰峦间飘荡,泪水和雨水长流。从君王到囚徒,从人生的巅峰到命运的低谷,一切只在一瞬间,一切恍若隔世。幽囚的岁月,伴随他的是一壶浊酒,两行清泪。也许是上天的特意安排,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始工”。李煜,在北地幽静的小楼中涅盘成了原我——-一个词中之帝。他在诗词方面的成就有了质的飞跃。也正是因为一首《虞美人》,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引来了李煜的杀身之祸。

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节,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岁诞辰。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们,齐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楼院内。他们打算一举两得:既为李煜拜寿,又为自己乞巧。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也在庭院里张灯结彩,备置几案,摆放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还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针彩线。众人原想先给李煜祝寿,随后乘兴穿针乞巧。那知在这月色朦胧,充满神秘感的夜晚,人们却调动不起来欢乐的情绪,心境无比茫然凄凉。与其说这是一次祝寿乞巧的喜庆集会,莫如说是一次忍辱含愤的悲切团聚。尽管席间也有丝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共同承受着格外的压抑和痛楚。在场者个个强颜欢笑,共同吞咽着沦落异乡、饱受凌辱的苦酒。

酒过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涩,想起了每逢春花开,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牵肠挂肚,勾起对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的苦思苦恋;而每当他想到家山故国的雕阑玉砌依然安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时,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无穷无尽的愁怨,就像泛着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里翻腾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这里,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头灌进燃烧的喉咙,接着大喊一声,“笔墨侍候!”随后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填了一首调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小周后看了这首词不禁感慨万千,便低鬟敛袂,轻启朱唇唱起来。李煜乘着酒兴亲自吹着玉笛相和。虽然一吹一唱并无别的乐器,相和迭奏倒也宛转抑扬,音韵凄楚,动人心魄。哪知这笛韵歌声早为赵光义派来暗地监视的人听得明白,飞奔至宫中,报告于赵光义知道。

赵光义接到耳目呈送的李煜活动的最新探报后暴跳如雷。这个心地狭窄、嫉贤妒能的雄主,怎能容忍国亡身虏的南唐末帝在大宋京师怀念故国?赵光义对降王的绝对要求是乐不思蜀,他怎能容忍李煜以诗词来发泄内心的愤懑?来反抗赵氏兄弟的凌辱和摧残?来恢复被他人强行扭曲的人性和尊严?

赵光义想到李煜归降后写的一些词作,日前正在江南的大地上流传,他强烈地意识到:李煜活在世间,就是南唐死灰复燃的希望,就是大宋一统江山的潜在威胁。因此他决计要在今晚除掉李煜,并发誓要让李煜死后也不能保持安详平静的姿势,一定要让李煜的尸体作俯首屈身之状,以示永世臣服于他。于是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出台了!

赵光义紧急宣召赵廷美入宫,谎称在此吉日良辰,要他专程前往李煜府第代表天子为其祝寿,并赐一剂“牵机妙药”,供李煜和酒服后扶摇星汉,观赏织女牵机织布,以解胸中郁闷。赵廷美平日嗜好诗词歌赋,不喜战阵弓马,他异常钦佩李煜的诗艺文采,二人过从甚密颇具私谊,便欣然接受了赵光义的差遣,而对赵光义假手杀人的阴谋却毫无戒备,毫无察觉。

愚腐的李煜送走了善良的赵廷美之后,服下赵光义事前命宫廷御医特制的牵机药后当即中毒【所谓牵机药就是中药马钱子,性寒、味苦,这种东西足以破坏中枢神经系统】。李煜面色苍白汗流如注,五内剧痛全身痉挛,头足相就状似牵机。小周后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抱住李煜,哭着问他何处难受。

李煜清楚自己的死期到了,他最割舍不下的,还是当年手提金缕鞋的那个漂亮女子。他眼泪汪汪,死在了惊恐万状的小周后怀里。可怜一代词宗,竟以狰狞的表情,离开了这个爱恨情仇的世界。

这时我们再回头头看看另一位后主:陈叔宝。陈叔宝亡国后也写诗,写一些歌功颂德的东西:“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他整日酗酒,喝得烂醉如泥,还主动向隋文帝讨要官爵,因而隋文帝说:“陈叔宝全无心肝”。

我们很难考证陈叔宝有没有心肝,我们只知道,他活了下来,而李煜却死了。

其实,此前一件小事儿,早把李煜推上了断头台。南唐灭国之后,原来的宫女——庆奴流落民间,给一名宋军将领当了侍妾。庆奴不忘旧主,四处打听其下落。李煜动情地回信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本来是叙旧闲谈,却被赵光义上纲上线。他认为李煜包藏灭国之恨,留之无益。或许横在两个男人中间的小周后,无形中加剧了这种妒火与仇恨。

李煜死后,赵光义问身边的秘书们谁给李煜写悼词,敏感人物的敏感身份让秘书们噤若寒蝉,有个秘书说听说徐铉和李煜是故交,他对李煜的生平事迹比较了解,并且对他比较有感情,这个事非他莫属。

徐铉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连忙趴下来哭着说:陛下明鉴,徐铉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李煜存一丝旧情,如果您非要安排我做这个事,做之前请为我正身正名,我没有对李煜怀有旧情。

赵光义点头说朕相信你,把这个事办好吧。徐铉到底是大才子,洋洋洒洒的悼文一挥而就,悼文首先哀其不幸,笔锋一转转到南唐灭亡是大势所趋,共治统一是人类的理想,偏安一隅迟早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必须朝着一个大同世界的宏伟目标,团结起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大意】。

赵光义一看连连点头:写得好,放之四海而皆准。

接着赵光义虚情假意地赠李煜以太师头衔,又追封吴王,还特诏辍朝三日哀悼,最后以隆重的王礼厚葬于北邙山。

只有北邙山下月,

清光到死也相随。

在送葬队伍里,小周后披麻戴孝,泪流满面。那个最爱她的人,已经走了。对李煜来说,死,是一种解脱,从此逃离苦海,结束屈辱。只是未亡人还得延续尘世间的种种孽缘。小周后像一缕憔悴、美丽的孤魂,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汴梁街头。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一切快活都是别人的,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烟雨江南,意中情人,都曾给过她短暂的幸福,然而大梦一醒,她竟是悲凉的看客、屈辱的过客。

李煜死后,小周后不理云鬓,不思茶饭,终日以泪洗面。赵光义仍时时强召小周后入宫觐见。小周后悲愤难禁,死死守在李煜灵前,拒绝入宫。守丧结束后,小周后经不起绝望与恐惧的折磨,最后选择了自杀。

小周后临终之前留下遗嘱,誓与李煜同穴下葬北邙,实践她当初在花前月下向李煜许下的“不能同年生,但求同年死”的诺言。徐元以及跟随小周后多年、情同姊妹的李煜嫔妃,竭尽全力满足了她的心愿,了却他们“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共同追求。小周后和李煜的爱情经历,比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相亲相爱还要真挚凄惋刻骨铭心。二人用血泪和生命谱写了又一曲悲与美相结合的“长恨歌”。

《虞美人》之后,再无李煜。千古词帝的一生落下帷幕,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但,海上总有波澜,人生总有遗憾。

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无瑕的,总有一些遗憾,那就随它去吧。

别再想昨天对不起谁,只去想今天能否对得起自己。

把握生活的点滴,过好每一天的幸福,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生,就已经足够精彩。

流年似水不舍昼夜,风驰电掣般的历史车轮,又在神州大地上穿行了十多个世纪。李煜作为皇帝,他是个笑话,作为诗人、词人,他是个神话。

李煜的词清新朴素,雅俗共赏;易懂易记,谱曲可唱。当年不知征服过多少崇拜者!从宫闱到市井,从文人雅士到山野渔樵,人们辗转相抄,口耳传诵,都以先睹先唱为快。

正因为如是,人们才代复一代地缅怀这位“疏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的李煜,缅怀这位忠于艺术、以身殉词,生为词宗、死为词魂的“绝代才人”。时隔千年,人们还不忘在李煜昔日避暑离宫清凉山后的崇正书院旧址,为这位天才词人特建一座雕塑立像:双手背剪,面目憔悴,微昂的头颅遥望远方,眼里流露出不屈的目光,仍然在哀怨苦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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