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流水落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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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朝都,沈临佑先带云梨去了一趟牢狱。
幽暗潮湿的地界,是云梨最不想踏足的地方之一。
足足地下三层的密闭空间,最后一层的角落,关押着云梨曾经最惧怕也不想见的人。
霍炀散发赤足斜靠在石墙边缘,若不是发丝在鼻端悠悠回荡,只会以为是死人无异。
他双目空洞,只牢牢盯着前方的黑暗,那片黑暗里,还有一扇从未打开的门。
云梨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可光线不足,她依旧看不清牢房里关着的是谁。
她回头,一个不解的眼神回望住沈临佑。
后者见状,便朝一旁的狱卒点了点头。
狱卒得了首肯,掏出钥匙打开牢房,棍棒蛮喝之下,揪着那人的头发来到燃着的烛火前。
趔趄狼狈的举措夹着一股恶臭扑来,云梨来不及皱眉,忽而看到一个被剜鼻剁手的人来到跟前,她惊吓之下,忙往后退了一步。
正要转身时,却碰到沈临佑的胸膛,他握住云梨冰凉的手,带入袖袍中揉捻了两下,在她耳边缓声道:“别怕,你仔细看看他是谁。”
云梨急促的呼吸稍缓,她复又转过头,盯着那人可怖的脸颊细细看去,直到视线扫过那只灰蒙阴翳的右眼,云梨才终于认出他来。
“霍炀!”她这一句,又是惊疑又是愤恨,一时掺杂了太多情绪。
昔日霍炀当她为畜牲蝼蚁碾在脚下,如今她与沈临佑并肩而立,而霍炀连蝼蚁都不如。
沈临佑轻笑:“你看,我们的仇恨,我一刻也没有忘却。”
云梨没有接话,她牢牢盯着霍炀,眼神如刀,一寸一寸割在他的肌肤,似要看看他如今究竟惨烈到何种地步。
就在这时,对面的黑暗里忽然又响起莫名动静。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霍炀立时扬起了脑袋,他绞眉颤抖着,大张着嘴巴呜呜咽咽,难以成句。
云梨这才发现,他的舌头也被拔掉了。
沈临佑在旁慢吞吞解释:“三军议会上,霍炀是被毒倒,并非毒发身亡。”
云梨望着他:“所以真的是你嫁祸给了韩星年。”
他轻嗤一声:“成王败寇。”
见他要走,云梨又问:“那扇门里是谁。”
虽然相隔甚远,可云梨还是听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
沈临佑淡淡一哂:“霍炀嫡系子女已经全部处决,唯剩下这么个女人对霍炀还有几分用处,听闻她曾是霍炀的宠姬,虽不至死,但怎能独活?拿来日日折磨霍炀心神,倒是恰好。”
见云梨仍固在原地,沈临佑无法,便命人开了那扇重门,透过一丝缝隙,千种旖旎情欲飘散,程惜圆四肢绑缚卧在榻上,俨然成了狱卒们的禁脔。
这是霍炀第一次看见那扇门被打开,往日他看不见,只能听到程惜圆痛苦的呻吟,以及那被狱卒蹂躏的残喘。
而今……而今,他宁愿自己双目已眇。
“霍炀的罪,该让他自己偿还。”
云梨的声音轻缈传来,沈临佑回望住她,连霍炀都止了声音。
“那你要如何?”沈临佑问。
“赐她一瓶毒药,了结余生。”
沈临佑的目光越过云梨,看见霍炀抵在铁槛上,望向云梨的目光错愕难定,也同样在静待他的答复。
他收回眸光,视线在云梨面上流连片刻,而后似笑非笑道:“你还是这样良善,依你。”
离开那个阴冷昏暗的地方后,云梨肩头不免一阵瑟缩。
街边湿泞荒芜,外面的风极大,迎面吹得人睁不开眼,阴云消散,凭露出几许光来,仿佛昨夜的雪只是一场梦境。
云梨如今身子还不算好,补药虽日日吃着,仍见效甚微。
听得她掩面轻咳数声,沈临佑替她将氅衣紧了紧,揽着她道:“上马车吧,还要去个地方。”
“去哪里?”
沈临佑面色无波,声线却带了几分柔和:“去看看我们的女儿,我给她迁了新的坟茔。”
云梨将脸一别,狂风吹来,不知是被沙石迷住还是心头疼痛,终是鼻子泛酸,差点滚泪。
沈临佑难得放缓了脸色,扶着她的肩膀拍了拍,拿出了几分哄人的语气:“待看过她,我们就回行宫。”
·
残阳如血,碧野萋萋。
韩星年伏在案上奋笔疾书,这样忙碌起来,便对身外之事毫不理会了。
自从得知船只是银骑卫动了手脚后,他如今和仡宿尔的目的就更加统一明确了——银骑卫首尊必死,银骑卫也必然要灭。
他身子好转后,姚景容又递过一封信,叫他联合东南旧部举事,不出四月,他北方战事结束,便也要下南方同他会合了。
而今书信递了数封出去,有回信的旧部寥寥无几。
韩星年没有放弃,当年苦嚼史书的劲儿在此刻喷涌勃发,洋洋洒洒写了数篇檄文,狠狠痛骂了一番奸佞小人,这才解气。
彼时廖安捧了汤药进帐,嘴里不住道:“主君,今儿外面的夕阳好看极了,赤金橙黄黛,跟那锦帛绸子似的铺了整个天际!”
韩星年正巧写的手腕发酸,他抬眸望了一眼,眉眼弯弯道:“的确好看,那便把帘子打着吧,不必放下了。”
“欸!”廖安应一声,忙将帘子卷起了。
这时淳于澜也端了补汤从外面进来,乍一看见廖安,两人都变了脸色。
廖安说话不客气:“主君这会要吃药了,哪有功夫再喝你的补汤?”
“怎么?一碗药难不成还要占一整个肚子不成?怎么就喝不下了?”淳于澜与他争斗惯了,她早摘下往常温和模样,同样语气灼灼地回怼。
廖安还要再争,韩星年微微蹙眉:“不成体统。”
淳于澜先是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发觉这话是对廖安说的,一时又自鸣得意起来,趾高气扬地乜了廖安一眼。
廖安只得住了嘴,将汤药往韩星年面前推了推,粗声粗气道:“主君记得先喝药。”
说完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他一走,淳于澜立时高兴起来,小女儿家娇态尽显,望向韩星年时,发现他仍是眉心微蹙,似乎态度并没有因方才的小插曲有何转变。
于是,她原本要端起的补汤只得重新放下,复又搅动几番汤药,温声道:“主君该饮药了。”
韩星年点头:“放着吧,你是淳于沧千金,亦是淳于氏的小公主,这些事廖安去做就好,你又何必纡尊降贵?”
淳于澜嘴一噘,帕子一拧,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只得嗫嚅:“为了什么,主君还不明白?”
韩星年端起汤药一口气喝下,撂下碗后干脆利落回复:“不明白!”
淳于澜一滞,面上越发红了。
韩星年见她半晌不走,不得不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抬眸时瞥见她的脸红得异常,这才拉过那碗汤盅,边喝边道:
“最后一次,以后不必再费神做了。”
“澜儿知道了。”她乖顺应诺。
这段时日淳于澜也算摸清了韩星年的一些习性,越是拧巴缠人的,韩星年愈厌恶。像这样偶尔顺着他的意思行事,反而能得到出其不意的好言相待。
哪个男人不喜欢善解人意的呢?
譬如韩星年,他喜欢的不正是像云梨那样温婉善惠的么,她只要做几分云梨,做几分自己,日子久了,他便也习惯了,还怕他心中没有自己么。
正胡思乱想、暗自展眉间,外面廖安再次走了进来。
他不似来撤碗收拾的,他手里攥了一份丹诏,更有玺印加持。
淳于澜一看,心中先沉了几分,再抬眸去看韩星年,果然见他也脸色不好。
韩星年带着几分克制,磨牙切齿道:“他称帝了?”
廖安点头,消息刚到,现在外面都忙作了一锅粥。
他不敢隐瞒,只得将所听之言尽数告知:“朝都传来的消息,沈临佑登基,以‘绥’为国号,立都朝都,定始‘永昭元年’,并……”
廖安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怅然接道:“……并立云氏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