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来,叫声兄长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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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小鬼!醒醒!”
……我这是……在哪儿?
奈川挣扎着抬起过分沉重的眼皮,所见,是那个已经消失多时的旧人。
旧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这原本就是一场梦。
一场,曾经实实在在经历过的,旧梦。
记得那是被九霄亲手剖开胸膛,心脏被迫归位后,她的第一次苏醒。
重拾呼吸,重获五感的她宛若新生,而她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她始料未及的人。
“醒了?”厌诃不修边幅地踞坐在她面前,手上还余留有没完全收回的法术结印,他对着睡眼惺忪的奈川,从地上拿起来个什么,重重敲在了她脑门上。
奈川吃痛地叫了一声赶紧捂住额头,正想诘问什么,又在看清他手里的物件时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刀给你拿回来了,别再弄丢了。”厌诃晃了晃手里如假包换的琉璃短刀,抛到了她怀里。
姜玉方才不是刚用了这柄琉璃短刀来命令九霄吗?怎么这么快就出现在厌诃手上了?
奈川拿着琉璃短刀,满肚子的疑问堵到了嗓子眼,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地问道:
“厌诃?你、你怎么来了,你去见姜玉了?”
“没,我就是跑了趟昭国,你别吵,我很累。”厌诃像是困极,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然后不由分说地歪过身子,倒头躺到了奈川的腿上。
奈川被他的行动惊了一下,却没有躲开,甚至还为了让他躺得能更舒服些,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后脑勺挪了挪地方。
厌诃他虽然平日里行事放浪张扬,但对于她,他未曾像这般逾矩过,最多就是同她勾肩搭背地说几句赖皮话,然后等着被她一掌拍回来。
也正因如此,她很明白,他如今一定是累极了。
这样想着,她顺手将他身下的头发捞到了一边。
他说他跑了趟昭国,难道这琉璃短刀是他为她偷来的?还是从昭王百里元珩手里偷来的。
或许不是偷,是抢?
问题太多,她低下头想要继续问他,思绪也随着捧着他头发的那只手,缓缓地停了下来。
“厌诃、你、你的头发……”她惊愕地看着厌诃的头发在她手上迅速从漆黑变得枯黄,又从枯黄变成了雪白。
几息之间,他已经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
不、他不是老人,至少,脸还不是。
厌诃像是浑然无觉,他闭着眼睛,带着舒坦的笑容,得寸进尺地侧过脸在她的腿上蹭了蹭,娓娓道:“小鬼,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你说我这辈子都骗不了你,你看,我这不是就骗过你一次吗?”
厌诃满脸得胜者的骄傲样子,可奈川哪有闲心同他玩笑,她想不明白他到底骗了她什么,急慌慌地想要把他支起来详谈,又在看到他那一头白发后改了计划,只是箍住他的脑袋逼他和她对视。
只听她厉声问道:“厌诃?你到底怎么了?”
“害,这不是如你所愿,要死了吗。”厌诃大手一挥,不痛不痒地说着“死”这个字眼。
他能举重若轻的宣之于口,却也得恕奈川无法如他一般面不改色的照单全收。
“你在胡说什么……”她只是愣了片刻,而后心一横,直接做势要把他撑起来:“走,我带你去找温离。”
“我就是打他那儿过来的,”厌诃翻了个身,轻易躲过了她的手,又耍赖似的抱住了她的腰,箍得她无法动弹,不清不楚地喃喃道:“别折腾了,乖,让我靠着,咱们说说话。”
话音刚落,豆大的泪水连串儿得砸到了厌诃脸上,他难耐地躲过头去,借着她的衣裙擦了擦,终于肯抬起他那金贵的眼皮看一看奈川,只见他收回手锤了锤脑门,头疼道:“哭什么?”
这不问还好,他这甫一开口,只见奈川下巴一颤,小嘴一撇,哭得更凶了。
他重新用手蒙上了眼睛,无奈地哄道:“别哭啦,我真的已经活够本了,这四海八荒,就没有我没到过的地方,没有我没见过的美人,走这么一遭,已经很好啦,我知足。”
“我不知足,”奈川抽噎着反驳道,“我还有很多地方没见过,你说过你要带我走,厌诃,你不能食言。”
向来飘飘呼呼的厌诃难得沉了面色,他看她一颤一颤地耸着肩膀,最终只空留了一声叹息。
“抱歉,小鬼。”
具体他该为什么抱歉,他也不知道。
大约,是因为惹她哭了吧。
“你不能跟我说抱歉,我不接受。”奈川瘪着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厌诃伸手在她脸上揩了把泪,平静地为她谋划着:“文昌阁我已经烧了,今后啊,这世上就再没有关于我们神族的记载了,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不用考虑什么狗屁责任,你身体里的山青我也帮你封印得死死的,听我的,赶紧带那小子走,北谕那么大,到处都是山青找不到的犄角旮旯,随便找个地方,过你们的小日子去。”
他就这样说着,脚边渐渐开始散落出点点花火。
传说中,神族陨落时,身躯将化作它原本的模样,重新归于天地。
所以羡云成了雪,朝露成了雨,而如今的厌诃,
也将成为一段短暂而灿烂的花火,彻底离开她。
“厌诃、厌诃……”奈川俯身紧紧抱住他,虽然她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厌诃就着她的动作将下巴抵在她的颈旁,继续嘱咐着她:“我死后,会留下一块儿魂石,里面是我璞原六城所有生灵的魂魄,你替我拿着,等世道好一点,帮我送她们入轮回吧。”
“不要……”奈川那止不住的泪水把他的衣襟浸了个水湿,对此,厌诃也只能拖着他只剩下半副的身子轻手拍慰。
他降生于荒芜之地,彼时的世界,悄无声息。
他本以为,神生在世,热闹一场,离去时,也该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不想,临了临了,还能亲耳听见得这个小鬼替自己哭丧。
吵得头疼。
吵得心疼。
“别哭了,小鬼,”他紧了紧抱她的胳膊,从唇齿间析出一声长长的喟叹,他撑起她来,看她半垂着湿透的鸦睫,瘪着嘴巴凝视着他。
突然就有些舍不得了。
厌诃弯起眼尾,轻柔开口:“来,叫声兄长听听。”
奈川摇了几下脑袋,终究还是软了脾气,如他所愿地抖着嗓子喃喃:
“兄长、兄长……”
厌诃会心地笑了几声,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将她重新揉进了怀里,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小鬼,活得开心点儿。”
花火同他的声音一并炸在耳边:
“走了。”
后来的后来,在奈川和温离促膝长谈的那几个日夜里,她才将将明白,厌诃那句“骗”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来到业都找她,并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独善其身”。事实上早在百年前他所统领的璞原六城就已经耗尽生气化作了一捧焦土,而他作为守城的王,散了自己几十万年的修为,也只是做到强留下了万万百姓的生灵免遭扬灰。
他不算一个很靠谱的朋友,但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很靠谱的王尊。
他将那些生灵一一收进了自己的神魂里将养,而后游荡寰宇,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选择那条他“一点儿都看不上”的路,杀了自己,还百姓一个太平。
这事说起来简单,可真正做起来,所谓“合适的地方”,实在是太难找了。
他从南冥走到了北谕,以脚为尺,丈量山河,足之所及,目之所及,是山河翻覆,是哀鸿遍野,是易子而食,是白骨哀哀。
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于是踏进了阑珊楼的大门,打算在奈川这里寻上片刻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