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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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正午时分,日头毒辣。黄沙漫天,尘土飞扬,直叫人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
一处不起眼的小酒肆里,斑驳耀眼的阳光恰好落在一名男子身上。
男子背脊宽阔,身着一件黑色披风,头戴竹编斗笠,身形匀称略有些消瘦,勉强认得出是一个男性。腿边靠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三尺有余,寒光时隐时现,却仍不减丝毫锐气。
男子此时正埋头喝酒,酣畅淋漓,似乎并未注意到周围阴暗的角落里,坐了八个满面粗糙的黑脸大汉。他们正睁着牛眼大的眼睛望向这名男子,眼底射出警惕之色。
酒肆的老板是一个佝偻的老伯,约莫五十,脸上满是褶皱,不知是经年累月的风沙还是岁月的洗礼,也变得又黑又老。见到这样的场面非但面不改色,还兴致勃勃的给八个大汉每人满上一碗酒。
“阁下,敢问尊姓大名啊?”终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雷声称呼道。
眼前男子并未应声,依旧挺着笔直的背脊对着他,不一会儿,未待大汉等得不耐烦了,酒肆老板急忙上前陪笑道:“诸位英雄好汉,此人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浪子,经常到老叟这儿蹭吃蹭喝,赶都赶不走,别太跟他一般见识。倘若老叟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诸位见谅哈!”
黑脸大汉低低哼了一声,道:“我看未必。他那样可不太像是一个疯癫之人,如若不是,那么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大漠,只怕不是蹭吃蹭喝这么简单。”
单看这八个大汉一身粗布短打,与平头百姓无二,可这样貌却是面如铜色,魁梧如山,凶神恶煞,肌肉虬结,怎么看也不太像是普通百姓。
酒肆老板还想说一些场面话,缓解氛围,谁知那只顾闷头喝酒的男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淡淡道:“要说可疑之人,此地可不止我一个。”
话音刚落,八名大汉齐齐看向他,目光如炬,倘若他们瞪着的是一个普通人,恐怕此人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跪地求饶了。
只听砰的一声,一名黑脸大汉忽然起身,将身前的桌子一拍,登时将其拍得四分五裂,怒色道:“说!是哪个狗娘养的派你来杀我们的!说不出来,今日便叫你死无全尸!”
“五弟,要不是你这急性子我们何故逃到此处来?还不长记性。”
“大哥,你难道没听到吗,他说他是刺客,是来杀我们的。”
“大哥又不是聋子,叫你提醒吗?”
“五哥,你这么冲动作甚,一个刺客而已,我们八个还不是他的对手?!”
此话一出,并没有起到任何效应,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男子身边的那柄铁剑的时候,都背脊一寒,面露异色,沉默不语,连刚才拍桌子的那大汉也有些怏怏,闷头坐下,只等他们大哥的指示。
络腮胡的黑脸大汉略沉吟片刻,道:“阁下与我们无冤无仇,倘若今日肯让出一条路来,权当没有见到我们,我保证,兄弟们一定不会给阁下添麻烦的。”
这话便是想让男子知难而退,不要不识抬举,不然他们兄弟不介意再杀一个刺客。更何况,他们杀的人都是罪孽深重的,既有腐败贪官,也有祸国佞臣。
他们八人本不是一母所生,但却志向相同。只因他们的一生都遭受了世间恶的一面摧残,妄想改变这个世间。
至此,他们八人便打着要除尽世间罪恶的名声,见恶便除,不正便除,已经不知有多少恶人死在他们兄弟手里。
这八人的境界虽不比江湖上前十的宗师之境,但凭他们兄弟配合默契,也足以让一名大宗师吃不少苦头,奈他们不得。
显而易见,眼前这个善恶不分,到处杀人的刺客,出现在他们眼里就如同在亵渎他们兄弟的所作所为,说简单点,就是来送死的。若这刺客真的不知好歹,自寻死路,那也休怪他们兄弟心狠手辣。
反之,络腮胡黑脸大汉心中也已有了盘算,哪怕此人不动手与他们兄弟打,他门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作恶多端的刺客逃出这酒肆……
然而。
就在他等那人回应的时候。
他自己便先感受到胃里的酒食翻涌起来,紧接着一阵绞痛从脖颈处传来,疼得他下意识狠皱眉头,再回过神来时,面色唰得一下子变得惨白,一脸难以置信。
这……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明明他也喝了,难道……真是想不到!
耳边忽然炸响:“大哥!这……啊,疼死我了……啊!”
“这……这酒里竟然有毒!”
”大哥,这是一家黑店!”
“是不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真他娘的疼!”
“我就说他哪有这么……不行了,啊!”
……
“该死的老头,我现在就要让他死!”
“不要,五弟!”
可是已经为时已晚,那大汉尚未起身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旋即抽搐起来,上一秒还是一个八尺大汉,下一秒顿时蜷缩在地,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口中喷出汩汩浓黑的鲜血,翻出白眼,模样十方骇人。
“老五……?”
“死了?!”
“……”
最后八个大汉硬生生倒下七个,只剩下他们的大哥。这一场景发生得太过突然,络腮胡大汉望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一个尸体,惊疑不定,又怒又无奈,加上毒素在他身体迅速蔓延开去,疼得他早已面部扭曲,转而看向酒肆老板,恨不得要一口吃了他,饮其血食其肉。可喉咙里像是扎满了无数刀片,发不出一点声音。
罪魁祸首的老叟却是满脸笑意,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刀,不急不慢朝地上躺着的大汉走来,然后一刀,一刀,一刀……动作略显笨拙,割的到处是血,他一边割,一边还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八大金刚也不过如此。今日葬送在老叟手里你们也不亏,我这封喉散可是很珍贵的,要不是担心对付你们这种人物不放心我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说完,络腮胡大汉终于断了气,眼睛却是充满血丝,依然瞪着眼前那名得了佝偻病的老叟。老叟将他们八人的头一一割下,然后又用提前备好的布袋装起来,最后扎好。此时的酒肆遍地是血,血腥味冲鼻,如同一个屠宰场。
老叟准备好后,再一回头看向那名自称是刺客的男子,此时,他依旧坐在原处,泰然自若,自斟自饮,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绕是老叟见多识广,此刻也忍不住咦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咦还未出口,便听那刺客头也不回道:“酒是好酒,就是可惜了。”
“怎的可惜。老叟配制的这封喉散无色无味,哪怕是宗师境的绝顶高手也不可能看出这酒有问题。就凭你?!”说到这,老叟还露出了颇为得意的表情。
“就凭我没有中毒。”
老叟最不想听到的还是让他给说了,一时不敢相信,他半辈子研制出来的毒,却对眼前这个浪子一点用也没有。
不可能!
他怎么会一点没事,一定是他早已油尽灯枯,空有一副唬人的架势罢了!
……
可是他为什么能对答如流?
念及此,老叟疯了一般,双目瞪大,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不是!你根本不是人!你是怪物,你是一只怪物,所以我的毒对你一点用也没用,一定是这样的!”
男子终于在这一刻将斗笠拿了下来,起身转过来看他。当老叟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又是被什么东西给刺激到了,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待扶稳后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而后看向男子身旁那柄铁剑。
剑鞘与剑柄之间有一条缝透出,在日光下发出刺目的寒光,而在那条缝里,他隐约看到了“十四”的刻印。
与此同时,一个在他脑海里几乎是一个噩梦一般存在的人物闪现出来,越来越清晰,直到他完全记起来,也伴随着绝望朝他袭来。
就是这把剑,哪怕身死地狱也不会忘记的,他怎么能忘,那可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刺客组织鬼火堂的刺客,被江湖人称杀人魔的最强刺客!
……不对!
当年杀人魔不是已经被逼坠崖了吗,怎么还活着,而且还在他面前安然无恙的活着。更是匪夷所思!
老叟毕竟大把年纪了,经不起这折腾,缓缓瘫坐在地上,手中沾满血的短刀掉落,神情恍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道:“可能都是命吧。本以为鬼火堂覆灭这么多年了,可以过上我想要的日子,没想到最后还是碰上了。都是命啊。”
男子垂眸,眼底不起半点波澜,看着地上的老叟,轻声道:“这么说,你是鬼火堂的人。你以前为鬼火堂办过事。”
老叟回道:“不仅如此,鬼火堂里面的各种毒药几乎都是出自我手。怎么,你竟然不认识我了。想来也是,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曾经那个娃娃了。”
闻言,男子似乎不记得他说的那些往事,或是不愿想起。他将斗笠重新带在头上,目光扫了一圈,望着周身尸体,不禁问道:“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像是听到了此生最大的笑话,老叟哈哈笑道:“曾经鬼火堂杀人不见血的刺客,也会有一天问为什么要杀人这么幼稚的问题了?!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也没有否认,只是眼眸泛着一丝光亮,好像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事到如今,老叟也不打算藏着什么秘密了,苦笑道:“告诉你也无妨。这八人即使我不杀也会有别人杀,他们自诩是正义的化身,真是可笑,这世间的恶怎么可能除得干净,也是吃饱了撑的,想出这么个玩意,我就知道,他们早晚会被自己这一愚蠢的行为害死的。其实他们跟我们一样,不过就是他们杀的都是恶人,而我们则是真的杀人魔。”
“我杀他们是为了换赏金。早就听说朝廷拿出一千两黄金悬赏他们的人头,这么有诱惑的价格岂不是人人都想要他们的人头。我就说,他们早晚会被自己害死的,逃到哪里都是一个死。我不过是运气好,正巧碰上了他们而已。”
男子听完只简单说道:“你确实运气好。却也不好。”
老叟叹息一声,道:“他们本该是我的囊中之物,没想到你竟然会出现。我没有这么快要他们的命,是因为一时没有认出你是谁。起初我还以为你也是要杀他们的,这样说不定我可以坐收渔利。怪我老眼昏花,有些人是真的看不清了。”
老叟神色变得平静了许多,想起来一些事情,又缓缓道:“我这一生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制毒上。鬼火堂是个好地方,因为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想要什么材料就有什么材料,一共制了不下百种,中了我的毒而死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而鬼火堂也是个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一旦踏入,此生为儡,不得解脱。
“当年我只认毒不认人,即便鬼火堂把这些毒全都用来对付人身上我也不会介意。毕竟,毒只有在人身上才能发挥它的作用。除了那件事,让我的观念发了巨大的变化。有一次鬼火堂给我送来了一个活人让我做试验,而那人恰巧是一个女孩。
“那个时候我正在制一种能将人变得丑陋的毒,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受人之托。就在我给那女孩试毒的时候,发生了神奇的一幕。她服了我的毒非但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比以前更加美丽了。不管后来我在她身上试了多少次,她依然只会变得越来越美。最后美到令我都痴迷了。我不停地问自己,明明我的毒是叫人变丑的,为何发生这种情况?
“我在她身上花了很长时间。所谓日久生情,没想到这句话在我这个老毒物身上也会有应验的一天。我没有再用她试毒,而是把她养着,每天给她吃喝。那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十分怕人,后来听说是不小心走到这,然后被抓来的。”
“那女孩很乖,见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每天也会帮我制毒,一开始她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后来渐渐熟络了,她开始问我为什么要制毒,我说我喜欢制毒,她说毒都是害人的,我不能害人,会遭到报应的。我听了很生气,但还是忍住了,可能是因为我有些可怜她了,也不那么生气。毕竟她也是为我着想,这个世间能为我着想的人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她是一个孤儿,小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得了瘟疫死了,她却活下来了,却活得很勉强,很辛苦。我渐渐明白了,她为何会对我制的毒没有反应,也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讨厌我制毒。她是想让我用毒救人。可我的毒只会害人,救不了人的。我只是敷衍了她,并没有当真。
“再后来,她真的生病了。那不是普通的病,我几乎翻遍了鬼火堂里的所有医书,也没有找到有关她身上的病症。我开始不知所措起来,那时一想到女孩会死,我连制毒的心情也没有了,我烦躁不安,甚至拿起了治病救人的医书研究好几天。鬼火堂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死活,更别说一个小女孩了,我不甘心,想带着她出去,可鬼火堂规矩森严,除非堂主下令,不得随意外出。否则将会被处死。
“我几乎想要放弃了,因为曾经的我可以为了制毒放弃一切,即便是自己的生命。一个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死在我制的毒的人数不胜数。可是,当一个人真正在你面前死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她临死时跟我说的话,她不后悔死,因为她终于可以和她的亲人团聚了。但她有未了的心愿,那就是没能带我一起离开鬼火堂……”
男子听到这儿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剑。老叟说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龟裂的唇角似乎带起一抹弧度,轻启嘴唇,看唇形,似乎在对他说一句多谢。
随着一道寒光落下,细线一般的痕迹出现在老叟的脖颈处,过了许久才有一滴鲜血流出,血液呈现暗紫色,有些黏稠,慢慢浸湿了衣襟。
男子将剑收回剑鞘,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以杀止杀,这就是你杀他们的理由吗。为了让他们不起疑心,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即便是以身试毒多年练出的体质也抵抗不住,果然封喉散是你最得意的作品。可惜了,也是你最后的作品。”
他在老叟身上只搜到了一个悬赏令,还有一个破旧泛黄的的香囊,香囊用锦线所制,做工精细,想必是出自女人之手。大约就是老叟口中的那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孩。
当时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哪怕听了这老叟的话他也只记得他接到过一个任务,是刺杀一个叛徒的。毕竟背叛鬼火堂的人极少数,而背叛者几乎没有能活过两天的。而那人不仅活过了两天,还活了整整十年。
为了改变自身样貌,他服下了自己研制变丑的毒药。这十年里,他一直是隐姓埋名,在这大漠开了一家小酒肆,他不再制毒,而是苟延残喘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听几个从中原来的商队说起,江湖上八大金刚的出现,不知是因为之前罪孽深重,还是因为此前那女孩,他想做一些偿还,不想遭报应。于是他从一些官府那里得来悬赏令,时刻记着那八人的样貌,然后把之前做过一半未做出来的毒又重新研制出来,好在最后,他没有白费功夫。
男子之所以没中毒,当然不是因为他是怪物,他只是对酒格外排斥,有些人就是体质特殊,喜欢喝酒却怎么喝不出酒的味道,好像这酒就是跟他无缘,正是如此,他怎样喝都不醉。而这封喉散恰巧要溶于酒里,然后再跟着酒精进入人体,使人中毒。
既然他连酒精都不吸收,那他又怎么中毒。如此真相大白了。他之前说的可惜可不就是在可惜这酒吗。喝了半天都白喝了,最后不管是毒还是酒只当是尿排出去了。
男子一把火烧了酒肆,连同里面那八个大汉和那老叟的尸体一块烧了。烧到一半他才醒悟过来,他是为了那八个大汉而来的,换句话说,他是为了买酒用的那十万两黄金而来的,他竟然把这个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酒肆里火势滔天,即便来一阵沙尘暴将火扑灭,恐怕挖到那八个大汉的头颅时,也已经面目全非,认不出是谁了。何况此时还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别说沙尘暴了,连一丝风都没有。
男子自认倒霉,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于是把头上斗笠压得更低了,然后一手扛着剑,一手提着酒壶朝着南面渐渐远去,直到背影消失在了满是黄沙的大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