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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世事无常坏陂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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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去问皇后要怎么把这些东西卖出去,谁也不曾计较自己身为皇妃,却要靠亲手制作的作品来卖钱。

她们对皇后的信任,已经到了“无需多言”的地步。

宋钰知道皇帝为汛情忧心,她本不想过问太多细节,但受张挽婴所托,她还是不免要问一问赵英杰的消息。

皇帝被连日的朝政压得喘不过气,他捻着眉心,语调里尽显疲惫,“赵英杰已经奔赴救灾前线,据他上传的奏折来看,焦湖之困十分难解。”

“京城的雨虽停了,但庐州依然时有骤雨,焦湖水位持续上涨,一旦东溃金堤,湖水溢于平原,受灾民众将以数万计。”

宋钰拿起篦子替皇帝梳头,“难道就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有,赵英杰上奏了个法子,由他带领亲兵,于东丘东南方向炸堤放水,以淹三个县为代价,挽救几十万人的性命。”

焦湖并不是一个整圆形的湖,它有许多分叉延伸,赵英杰所说的东丘东南,大约就是分叉的一处。

只要分叉处的堤坝水位不深,作为放水口,是最合适不过的。

虽说要淹三个县,但却不失为一个剜疮治毒的法子。

宋钰以为皇帝为这三个县的百姓忧心,便出言安慰道:“要是将这三个县的百姓迁移出去,便可将损失降到最低。”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赵英杰自抵达庐州的第二日,就着手遣散三个县的百姓,时至今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宋钰心中一喜,“这么说,焦湖之困不日就可解了?”

“水困可解,百姓也能妥善安置,只是炸堤放水的人,却难活着回来。”

宋钰这才明白皇帝为何迟迟不下决定,这哪里是剜疮制毒,这分明是壮士断腕啊。

她想说荣国公自可不必亲自前往炸堤,只需派遣亲兵前往。

但她心里也明白,明知前方是死路的情况下,如果主帅都不带头,谁还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完成任务呢。

更何况这是一次难度极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任务。

赵英杰这是想以死报国。

她难以想象一身纨绔的赵英杰,是在怎样的艰难抉择下,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宁愿舍弃家中妻儿,选择了这样一条必死之路。

皇帝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当时若派遣其他人,只怕现在焦湖水患变成一局死棋。

可如今这局棋活过来的唯一机缘,却要以他最亲近的表弟的性命为代价。

他下不去这个决定。

他甚至有些庆幸皇后今夜开口询问,如果不是她主动问起,他心中的酸涩无人可以诉说。

皇帝只有两日的时间来做决定,两日过后,如果还没有旨意发下去,赵英杰会按计划行事。

于公于私,这件事都只有唯一最优解。

宋钰起身抱了抱坐在炕上的皇帝,她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给予他无言的安慰。

想起张挽婴的托付,她忽然觉得,这烫嘴的消息难以出口。

她私心里想,事情总还有一线转机吧,现在把这消息告诉她,平白让她担心罢了。

所以第二日张挽婴进宫拿嫔妃手作品的时候,宋钰什么话也没说。

她只是叮嘱张挽婴切不可太操劳。

张挽婴知道皇后在做得事情,她亲自跟着管家一起去了玉镶铺,盯着他们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子——

“本店八折,所卖钱数,尽捐赈灾。”

京城中的人对两省的灾情也有耳闻,路过者看到这个牌子,也都会进来逛逛。

虽然不是六月初一的日子,没有那些富贵人家派遣的小厮上门,玉镶铺新到的两箱货物,一日间也全部卖完。

这一次共卖了一万两银子,自然是她和皇后,一人五千两。

因为其中饰品大多都是通草花所做,价钱自然没有上月里的金银饰品高。

而且这只是大半个月赶制出来的手作品,能卖出这个价格已经很不错了。

张挽婴前后三次各分得四千两、六千两、五千两,再加之两家酒楼赚的一万两,自己当掉首饰得到的两千两,共计两万七千两。

次日一早,她就入宫向皇后复命。

宋钰看着眼前一张五千两的大额银票,还有两万七千两的银票,心中百感交集。

张挽婴一脸淡然,“这两万七千两是我所有的私房钱了,你可别嫌少。至于王府里的钱,如果有需要,我也会另外以王府的名义再捐一次。”

真可谓一家子的忠君爱国。

宋钰伸手将银票合在一起,“百姓会念着你的恩情的。”

张挽婴笑了笑,“钱财乃身外之物,这点儿恩情不足挂齿。”

前段时间她还在宫门前教她,要多留点钱在自己身上。

结果眨眼间,她就将自己的私房钱尽数奉献。

这恣意洒脱的模样,连同为女子的宋钰也忍不住为之倾倒。

宋钰还在想着要找个小本本记下这些钱款的来向和去向,忽然听她张挽婴问:“这些日子,都没有赵英杰的消息吗?”

她一双手微不可觉的抖了抖,“没有,皇上最近忧心的很,我也不好开口问她。”

张挽婴略有些失望,连派出去的两队府兵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过很快她又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他们都忙着帮王爷赈灾,抽不出时间来给她发回消息。

庐州东丘。

自王府追赶而去的两队亲兵,确实跟在赵英杰身后。

此时骤雨刚停,蓑笠之下,大家都是一身湿衣。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赵英杰心里清楚,每来一次,焦糊的水位就会上涨一分。

掌卫事大臣马蔺被他派去疏散百姓,靠近东丘的三个县市的百姓已疏散完成。

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亲赴湖口炸堤。

皇帝的旨意已经下发,赵英杰知道,这于皇帝而言,一定是最难下的一道旨意。

那道奏折,几经周折,纸张已经因潮汽而变得不平整,连上面朱红御批的一个“准”字也有些晕开了,笔画显得有些歪七扭八。

所以也分辨不清,到底是皇帝亲笔书写时抖了手,还是字被雨水破坏了筋骨。

他心里清楚,不用他打招呼,皇帝也会替他照顾好妻儿。

要说遗憾,那只有一条。

昔日他将张挽婴哄进府的时候说过,会陪她游遍大江南北,可惜这些年他无尺寸之功,也不好意思向皇上提出退隐江湖的事。

如今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建立功勋,却再没有机会践行他的诺言。

婴婴,对不起了。

赵英杰将折子往后一丢,身后的副官稳稳将其接住。

他将身上的蓑笠脱下,将厚重的兵甲脱下,露出里面半干半湿的青灰色中衣。

一众士兵都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看到他将一个炸药包的引线拆开,他们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上前抱住他的腿,“王爷,不可!”

赵英杰看着四肢上挂满了人,有些无奈,“怎么只许你们报国,不许本王报国吗?”

纵使他言语间有调侃之意,但谁也松快不起来。

副官一身哭腔,奏折早掉在地上,但他全然顾不上,他只是死死抱住王爷的手,“王爷千金之躯,这样的事,让我等粗野莽夫来!”

“松开!”赵英杰喊了两声,周围的人才静下来,“本王爷有话要说,你们先松开。”

众人这才松开,警惕地站在一旁。

除了头戴蓑笠的士兵,另一侧还有些身穿油衣的士兵。

他们各自怀抱一个炸药包,那炸药包隐在油衣下,显得他们各个神宽体胖。

虽然造型看起来有些荒诞,但谁也不敢嘲笑他们。

他们全是这一次自愿赴湖口炸堤的勇士,这其中有王府亲兵,有州府的士兵,有善水的百姓。

谁都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事,一旦炸药点燃,湖水漫出,跑是跑不掉的,只能跳进水里再伺机游上岸。

但连日下雨,湖水已经浑浊不堪,纵使水性再好,在裹挟着山石残枝的水中,也很难施展身手。

更何况,一旦大水漫出,现在脚下站的土地都会被淹没,谁也没有把握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游出去。

这是一群抱了必死决心的人。

原本他们脸上全是为国捐躯的从容,但在看到最高统帅也要加入的时候,还是极受震动。

赵英杰赏识的眼神自每一位勇士的身上扫过,他负手站立,像一座山神般稳重。

“本王知道你们有一腔热血,或许在今日之前,你们也曾怀疑,这个办法到底行不行得通,但为了要守护的人,你们甘愿奉献。”

“这世上没什么千金贵体和凡人肉躯的区别,大家都有一样的角色。”

“我们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我们为同一个皇上效忠。”

“所以大家都是一样的命,不分贵贱。”

“而本王今日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办法,它必须行得通,没有可能行得通,没有或许行得通,只有必须行得通!”

“为了这个必须行得通,本王会以身作则,陪你们一起,亲赴战场。”

面对死亡,谁不害怕呢?

正因清楚这一点,赵英杰才必须要加入炸堤的队列,有了他的加码,这群人才能真正做到舍生忘死,炸堤行动才能万无一失。

他一番话说完,现场之人久久撼动不语。

唯有风声自大坝上吹过,呼啸着往不远处的湖面吹去,满湖泛起涟漪。

渐渐有呜咽的哭声响起,是王府亲兵的哭声。

赵英杰回头去看,喉头也有些哽咽,他拍着副官的肩膀,“这件事本王已经和皇上请示过,折子你也看了,你们再阻拦,就是抗旨不尊。”

副官正想开口说一句“老子不管什么抗不抗旨”,就又听王爷说道:“三十万人的性命,就寄托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副官说不出话了。

王爷歪着嘴角笑了笑,“别这么苦大仇深,回去之后好好看着王府,替我守护昭昭长大,等他长大了,知道他阿玛是个英雄,也会很骄傲的。”

现场之人无不为之落泪,他们跪在地上,看着这个富贵王爷拆开包着引线的三层油布纸,再将它一圈圈理顺,最后他也套上油衣。

等做完了这些,再回头时,他眼中只剩下坚毅。

他对着身穿蓑衣的士兵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众将士听令,即刻离开此地!”

“王爷!”

“王爷……”

赵英杰抽出副官身上的配剑,狠狠插在地上,“你们要违抗军令不成!”

一众士兵泪眼模糊,僵在原地,只觉得身体发麻动弹不得。

赵英杰不再管身后的声音,他走向穿着油衣的那一队,“众将士听令,随本王炸堤。”

王府亲兵看着王爷离去,只能求助于副官,“大人,怎么办?”

主帅赴死,亲兵苟活,他们自觉没脸再回去。

副兵将剑插回剑鞘,“诸位,随末将一起沿水盯梢,王爷水性好,等炸完了堤,咱们在下游等着接他。”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众人只好收拾心情,跨马而上,一路往下游狂奔而去。

皇帝在养心殿待了三日,自那道奏折发出去,他就一直心神不宁。

宋钰前来探望的时候,见他在御案前理政,虽然朱笔不断,但那青色的胡茬显得人有些痿顿。

刘德全给皇后请安,带着一众宫人下去了。

皇帝听见动静,还神色如常地起身来牵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皇帝从脸上挤出一个笑,“是什么好吃的?”

宋钰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把筷子递给他,“你知道的,我只会做面。”

皇帝悬了三日的心终于有些落在实处,他想起生辰那日皇后给他煮面的场景。

宋钰知道他最近心绪不佳,必定也食欲不佳,“快吃吧,再等面就坨了。”

等他吃完,她才跪在地上,“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坦白。”

皇帝忙将她扶起,“有什么事情起来说。”

“我可能做了给你丢脸的事……”

这句话暂且让皇帝从朝政的疲惫中抽身出来,他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让我猜猜,我的娇娇还能闯出什么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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