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禁薄夏可堪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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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后一早就搬回了长春宫,她还要赶着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有个遛早弯儿的习惯,每天用完早膳之后,就沿着游廊北边逛一圈,看看鸟,看看鱼,看看花草树木,她常说人是会动的根木,也要吸收天地灵气,才能留住精神头,所以她不喜欢长久地待在屋子里。
皇后陪着她用了早饭,又陪她逛游廊,南边的游廊两侧种满了树,多是些四季常青的松柏,适合冬日赏雪;北边的游廊两侧则全是种的斑竹,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此时竹叶翠绿,竹林郁郁葱葱,种竹讲究个疏甚,得一簇簇的——这叫“甚”,每一簇之间又随意的间隔些距离——这叫“疏”,倘若再铺一段石子路,自是曲径通幽的妙处。
宫里也有好些地方种竹子,不过大多数都是种在红墙两侧,弓形的围墙凿上琉璃漏窗,另有一番风味。
翠竹摇曳,竹影纷披,竹叶清香,沁人心脾,越走越觉得神清气爽,太后听她讲述春游见闻,讲百姓田里的麦子像翡翠一样绿,讲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毛毛虫风筝飞上天,还有学骑马学到腿疼,婆媳二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走到“竹香亭”。
亭子里早有预备好的茶水点心,趁着太后身心舒畅,皇后跪在地上请罪,说是为着在养心殿住了几日的事,恐坏了宫里规矩。
太后亲自扶她起来,眼中并无责备,反而说:“你三番四次向皇帝进言要搬回长春宫,可见哀家没有疼错你,你一向是个懂规矩,有分寸的,这事儿不怪你。”
苏嬷嬷见有风,为太后披上一件坎肩,方领着众人退到亭子外头,太后才继续道:“你与皇帝新婚不久,彼此正在兴头上,哀家乐意见你们两个情深意笃,但也要懂节制,方能长久。”
“谨听皇额娘教诲。”她站起来听训。
“倒不是教诲,是本宫的经验之谈。你坐吧,别动不动就站起来。”
“是。”
“一个皇帝,总不好太过儿女情长,情长则志短。再者,你身为皇后,也该知道皇帝不是你一人的,纵然皇帝是哀家亲儿子,哀家也想要提醒你一番,帝王之爱,来得快,或许去得也快,这些都是虚的,唯有自己的孩子,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你是个有主意的好孩子,必然明白哀家的苦心”
太后既是在提醒她,身为六宫之首,不能想着专宠;也是在教导她,不要过分沉溺情爱,生个一男半女才是要紧事。可这事也不是急就有用的,总得要点时间吧。
“万岁爷克己慎独,守心明性,志向高远,必不会囿于儿女情长。皇额娘肺腑之言,儿臣铭记在心,一定恪尽职责,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
想到要生孩子,她心里还是哀叹的,她觉得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当好一个母亲呢。更何况,好日子才没过多久,就得受十月怀胎之苦,兴许还得一胎接一胎,可也没什么好办法,若占着恩宠,又不生育,总也说不过去。她的月事一向不准,是该请个太医好好瞧瞧了。
太后见她郑重其事,知道她听进心里去了,又听她话里话外对皇帝的偏袒,终于和颜悦色道:“哀家不过随口说他几句,你倒还护起短来了。”
想起日前庄妃到寿康宫的事,太后忍不住提点她:“从前六宫琐事都由庄妃、靖妃、宁妃一起打理,如今治宫的权力都交到你手里了,皇帝又只留恋在你身边,想必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你若有事也可与她们商议,别叫那些老人寒了心。”
“说起这个,儿臣恰好有事想请教皇额娘。春游前臣妾曾提过,叫各宫嫔妃多出来走动,发展些兴趣爱好,免得她们常日无聊,此事已过了半月有余,但无一人响应,求皇额娘指点一二。”
“凡办大事,需有心腹。你得找个人,替你起这个头儿,这人位份不能低,性子要好,人缘要好,能力也得有,哀家瞧,靖妃就很合适。别看她平日里不说几句话,实则是个明辨是非、能分清主次的,她宫里住了两位嫔妃,都很服她。”
“儿臣明白了,到底还是皇额娘见多识广,知人善用。”
“你还年轻,慢慢历练着,必然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你肯真真切切地为她们打算,这份胸襟,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儿臣有这个主意,也全靠皇额娘的成全,说句僭越的话,咱们女子,在世上本就受了比男子更多的约束,又不能在外建功立业,若是还宅里内斗,那日子必然不好过。从前宫里十年如一日,平淡不起波澜,那是她们不知道还有另外的活法,如今臣妾来了,就是要带着她们去换一种更有意义的活法。”
太后不明白她这份决心到底起自哪里,同样的四书五经,怎么就教出个不一样的她,她的那些想法,到底靠不靠谱犹未可知,但每次说起这些事,她总是斗志昂扬,神采奕奕,她的话总是离经叛道又发人深省。
看着她,太后不由得感叹:年轻真好,有心劲儿折腾,那就由得她折腾吧,看看最后是不是真有她说得那么好。
关于琼崖匪寇作乱的事,皇帝心中已有打算,早朝之后,就传了卓正清殿前议事。
卓正清此人,慈眉善目,嘴角常年挂着笑,在朝中与谁都交好,与谁都不结恶,是个万年老好人。
若是头一次见他,你必定会觉得此人好相与,他的确凡事好商量,所以到现在也只混得个从四品吏部郎中的职位。
他的直属上司叫孙炎宾,是吏部侍郎,孙炎宾能力平平,却是个“知人善用”的——凡官员任命都从他手里过,凡官员考核都交由卓正清,毕竟考核也不能光说好的,还得说不好的,这种得罪人的事交给他最适合不过。
皇帝见过卓正清写的折子,务实且有理有据,殿前奏对也是思路清晰,有条不紊。他有一双鹰眼,平时藏的很深,轻易不肯露出来。
只要他不笑,那双眼就显出洞察世事的睿智,藏巧于拙,是他惯用的手法。
同和殿里,皇帝将一本折子递给卓正清,这正是琼崖巡抚张潮的奏折,里头上报了匪寇作乱导致的财物损失数量,恳请减免赋税,其余大半篇幅都洋洋洒洒地诉衷心,表示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云云。
事涉赋税,理应归户部管,但偏偏又交给他看。他又细读了一遍折子,方躬身问:“皇上是对此人有所怀疑?”
“这件事,你怎么看?”皇帝将问题抛回给了他。
“关于赋税,不是微臣所擅长,所述不当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无妨,你放心大胆地讲就是了。”
“我朝断断续续实施了七十年的海禁,近些年才重新开放,随着海关贸易日渐繁盛,琼崖人口已增至百万,除开农业不说,琼崖还有纺织业、藤器业、制糖业、采矿业、造船业等创收来源,按理财政应该一年好过一年,但张巡抚却说一年不如一年,此为疑点一。”
“嗯。”
“倘若真如他所言,匪寇抢掠严重,以致百姓无法正常生活,那么他理应奏请朝廷出兵,而不是只请减免赋税,此为疑点二。”
皇帝赞赏的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若真有三万匪寇作乱,即使没有提前防备,也总能抓到一些人。去年吏部考核,琼崖上报归档的治安处罚有五千余例,但其中死刑犯仅二百例,此为疑点三。”
“不错。”
“凭此三点,微臣斗胆揣测,张巡抚或许是养寇自重。”
“所以,朕封你为钦差,派你去招安,这桩差事办好了,今年你便直接向朕述职。”
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面向皇帝述职的资格,这是要提拔他,且连跳两级,直接从吏部郎中一跃成为吏部尚书了。
机会难得,他自然是要紧紧抓住,“微臣领旨,只是不知此番是否有兵部同僚一同前去。”
“此事兵部不宜牵涉其中,招安毕竟只是手段,最终还是为了坐实张潮的罪行。未免打草惊蛇,朕会对外宣称,你是替朕体察民情。到了琼崖,你务必见到匪首,看看他是真匪还是假匪,无论真假,皆以名利诱之,一旦拿到张潮养匪的罪证,就立刻查抄张府,将他押解进京。”
“嗻。”
卓正清领旨而去。
既然是代表皇帝体察民情,自然是阵仗不小,三日后,他带着皇帝亲挑的两百名禁卫军,近百人的随侍,以及数十车金银珠宝,向琼崖进发。
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个月,诸事暂且不表。
皇后既搬回长春宫,六宫每三日一次请安就照常进行。
宋钰私下里称之为——开早会,这一次开早会,主要是推进六宫兴趣社的事宜,果不其然,没一个人吱声,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她也不觉得失落。所以彼此寒暄过了,又向靖妃关怀了丽才人的病情,就叫散了。
因靖妃说丽才人一直食欲不佳,消瘦得厉害,皇后为表关怀,免不了要亲自去一趟,定了午睡后去咸福宫探望。
宁妃依旧每日到咸福宫给丽才人煎药,她从小是个娇贵小姐,没干过这种活儿,没想到熬药也有这么多讲究:火候需要掌控,前面大火,后面小火;药得熬两次,第一次熬两刻钟以上,第二次熬两刻钟以内;还要时不时揭开盖子搅动,防止底下的药材烧糊了。
好几次,她这么直愣愣的伸手去揭滚烫的盖子,被烫了几个大水泡,她心里也挺委屈的,自己明明是妃位,屈尊降贵来做这种事,却讨不到一个小小才人的好——丽才人到现在还不愿见她。
僖昭仪这会儿正在丽才人宫里,见她的贴身宫女佩兰端了药进来,便问:“可还是宁妃娘娘煎的药?”
“回昭仪,是宁妃娘娘煎的,娘娘亲自篦的药渣,又亲手给奴才的。”佩兰回完话又对她主子说:“娘娘,宁妃娘娘特地摊凉了点,这会儿正适宜喝呢。”
等她喝完药,僖昭仪又与自己的贴身宫女白薇闲聊:“昨儿叫你到太医院拿的药拿了吗?”
“拿了,已经给宁妃娘娘送过去了。”白薇道。
“倒难为她烫伤了手,还坚持了这几日。”僖昭仪虽是对着白薇,可话却是说给丽才人听的,果然,她听这话也着急地问:“烫伤了手,可还严重?”
“倒也不严重,起了几个大水泡,用银针挑破,敷了药,很快就能好。”僖昭仪又坐到床沿上劝:“我说好妹妹,从前宁妃那么一个骄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人家服软服到这份上,却连你的门儿都进不来。”
丽才人赌气地偏着脸道:“又不是她想来的,是皇后娘娘罚她来的,再说了,我一个才人的门,她想来随时都可以。”
“这不是怕你不乐意见她么,甭管是不是皇后娘娘罚她的,人来了就行,这几日我冷眼旁观,她的确尽心尽力,这事原也是个意外,人家肯做到这个地步就不错啦。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被她用一桌好酒席给收买了,势必要给你们两劝和成功。”
丽才人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噗嗤一笑,脸也绷不住了,又听僖昭仪继续道:“若为着喝了几口脏水闹肚子犯恶心,这也好几日了,总该淡了。若是为着万岁爷见了你那日仪容,我看也大可不必,敬事房的绿头牌早结了一层灰,我劝你也迟早想开点。”
说到这儿,二人也沉默了一会,从前她们从不把这事放到台面上说,到底闺房中事,脸皮薄。
如今,谈论起来倒像是在讲昨儿吃了什么菜那般随意,她们心里也清楚,不到皇后娘娘传出有孕的那天,就没她们什么事。
“姐姐,我听你的,烦你去请宁妃娘娘,为着这些天我对她态度冷淡,我给她敬茶请罪。”
总算是不负所托,僖昭仪欢欢喜喜地请宁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