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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焚蝶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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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皙突破临墨峰的围追,到驿站时将原先的马换成好运来,一路疾驰。

直到距家不远处看到前方一阵浓烟,心头紧绷预感不妙。

赶到时,家中火焰熊熊燃烧,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看清楚屋前火堆包围中央躺着的人,小皙错愕不已。

“爹——”

“他变成了兵神,突然大开杀戒……在好不容易恢复一丝神智时,选择了画地自焚。”洛云嫦从地上爬起,张开双手缓缓向火堆走去,面如死灰,一副要殉情的样子。

“娘,你不能过去!”小皙欲上前拉住火堆前的洛云嫦,忽见彩蝶纷飞,拦住去路。

蝴蝶扑散的粉末吸入肺中,浑身疲软无法前进,为了赶来救他们,多日的对战已然耗掉不少力气,她急得红了眼声嘶力竭大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洛云嫦脚步停顿,慢慢回过头来,橘黄火光下的她面容异常凄惨:“不……你非我亲生,我不是你的亲人。”

“你、你在胡说什么?”小皙泪眼朦胧不可置信,娘亲为了摆脱她,竟然说出这种荒唐话。刹那,手心冰凉,洛云嫦隔着蝶幕走近塞了物件过来,低头略扫一眼,像是半块翡翠玉佩。

“你和这块玉佩都是娘十几年前在渭水河岸边捡的,你的父母另有其人。我无法生育,当时又太想要一个孩子了,看到尹夫人将你推到岸边时已力竭溺亡,出于自私才没有把你送回去。”

那天清晨尽是迷雾,洛云嫦像往常一样在野外练完功后回家,经过渭水河时,岸边水里伸出一只泡得惨白的手,凑近看是个衣着不凡的女子。女子衣衫头发湿漉漉,狼狈却难掩清丽姿容,正将一个包裹推上来,她看到了岸上有人,不断撕扯着嗓子气声哀求:“救她……救她……”

由于太过激动,女子险些落回水里,呛了几下,洛云嫦拉住她两臂将其拖上岸,女子将包裹推到她怀里,转瞬没了声息。

洛云嫦这才把视线放回怀里的包裹上,仔细一瞧,是个女婴。

孩子默默看着她,估计是又饿又累,只是张嘴流着泪,几乎没力气哭出声。

由于失去生育能力,洛云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婴孩十分欢喜怜惜,刹那竟起了偷偷抱走的心思。

可孩子脖上戴着长命锁,她的母亲正紧紧攥着项链怎么都掰不开。

洛云嫦心虚地将长命锁从孩子脖上解出来,整个塞回女子手里。抱回家后,又让颜夫子去县衙报官,说渭水河边有一具无名女尸。

回到家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给孩子梳洗时却发现包裹里还有半截玉佩。看着玉佩上的翠竹图案和边角的“尹”字,洛云嫦才知那位气质脱俗的妇人是尹夫人,这是尹家的千金。

可她实在太想要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才捡到,怎么舍得还回去?

虽然尹家来了渭县找人,可私心仍是战胜了良心,洛云嫦最终选择偷偷将孩子养在身边,离开了渭河。

小皙听罢洛云嫦的讲述泪流满面,苦恨交加,滚热的心情彻底凉坠冰窟。

“不可能……你从来都没说过,你记得我的生日,你说我十九岁了,你给我做衣裳,你……”她摇头不停喃喃,试图找些蛛丝马迹反驳洛云嫦的胡言乱语。

“陌离!”洛云嫦按住她两肩,加重语气:“你就不好奇自己为何多年仍是独生么,娘吃了止龄丹是无法生育的,至于五月初八的生日,是捡你回来的那天,我也不懂你真实的年纪。”

这十几年来的一切竟然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变故,生日是假的,年龄是假的,父母是假的,如今连她自己也是假的。这前半段像过了一个假的人生。

“你骗我……你骗我!”小皙浑身脏兮兮,眼泪汪汪形容狼狈,像一只注定被遗弃的宠物,她声嘶力竭乱吼,试图捂住耳朵,可根本没力气动弹。

洛云嫦悔恨不已:“对不起……是我的自私,让你一直没能与亲人团聚,还错过了与生父的最后一面……现在,你可以去找你的兄长,我打听到消息,尹无风一直在寻你,尹家一定会认回你的。”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你为什么不继续骗我!”小皙睁大眼,缓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呜咽。

生父生母皆不在,如今这位陪伴了多年的养母也要弃她而去。

洛云嫦捧起她双颊,悲戚中又杂着一丝乞求:“你会恨我吗……”

小皙沉默着流泪,给不出答案。爱,夫妇两为一己之私隐瞒身世阻断她与父兄十多年,如何爱得起来。恨,他们养她长大达数十年,颠沛流离不离不弃,又该如何去恨。

养育之恩大过天,根本连恨的资格都没有。萦绕心头多年的那一点温情,终于面临熄灭。

洛云嫦上前紧紧相拥,似是最后的告别。蝴蝶在周边振翅飞舞,小皙只能木楞楞地任由她抱住,既不能回抱也不能推开。

洛云嫦放开手,最后看一眼,抬手擦掉女儿赶路而来的细汗,擦净她脏污的小脸,抚顺鬓边的碎发。做完这一切,才说道:“娘这后半生孤苦无依,半人半鬼,只为了你爹而活。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去找你真正的家吧。”话毕投身跃入火海,去拥抱她的过去。

小皙费力伸手却抓不住丝毫,仅剩无数彩蝶在身边围绕,眼睁睁看着人冲向那片火光,双脚却灌浆般抬不起来。

掌上唯有疾风,身旁只剩花蝶,空寂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丢弃。

嗓子喑哑着,哭也哭不出声了。冲天的烈焰带来滚滚黑烟呛入口鼻,窒息感翻涌,咳嗽几声,求生的本能让她强行运功破了毒蝶的药力,起身不断远离火海,运真气筑起屏障保护自己。

做完这些,浑身好似被突然抽空,再也支撑不住狠狠侧摔在地上。没有力气再度起身,抱臂弓腿蜷缩着,将头埋进臂弯中,把自己连同哭声全数包裹。天痕剑躺在一旁,随着主人的心境微微颤动。

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她,看起来彻底成了遗弃在路边的宠物,只是一件宠物。养父母疼她关心她,却从不给她灵魂上的自主,就像关爱一个附属物,连抛弃都可以那么干脆。曾经主人有多疼,宠物现在就有多痛。

细想这十几年,饿了,她和奕哥哥去乞讨和翻餐馆的残羹冷炙,冷了,将芦苇絮和着烂麻布跟全家人一起披着,病了,由她去抵债换药。虽然日子艰苦,好在都没有互相离弃,当了杀手因为害怕惹来仇家,从来不敢与他们相见相认。

苏醒后,以为日子都好起来了。谁知,她从来都不是最珍视的那个,从来都不是。

火光艳烈,燃尽一切,明明炽热无比,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如死灰。

夜里静谧,没有哭声,只有剑鞘磨地的轻响。

衣袖内的玉佩触体生温,温度渐渐唤回她的理智。半块玉佩上的翠竹栩栩如生,上边边角还有竹叶图腾,尹家的东西总是这般明显,这应该与尹无风手上的半块是一体的。

缓缓起身坐起,想到苏院长说她与故人神似,想起曾经只作为一个旁观者探听生父生母事迹。

预言中后半生的噩梦就这样无声降临,似乎已经预见那样可怕阴郁的未来——半空折翅、破锦还乡。

赤国灭亡,塔木多与大煊水火不容,身为大煊天子的萧弈和翼王绝不会任其复活发展。而且族人过于依赖所谓的天命,仅凭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又落魄草莽的女子,拿什么去为残存的子民争得一席自由存活之地。

赤国遗民、塔木多旧臣,他们在等的居然是她……

已经不知殷师父究竟是出于师徒情义还是出于这个身份救她。

可笑半生,只是个没人爱的流浪儿,一步步被命运推向无尽深渊,被迫承担起所有人的命运。

……

彩蝶不知何时追随而来,环绕在身侧。不知是洛云嫦的疏忽,还是特意留下的保护。

可她再也不需要这种保护了……

毒蝶善杀人于无形之间,不知如何去豢养,也没有能力去控制和解毒,正如刚才就着了粉末,自身难保。

掌心逸出一缕轻烟,烟雾在指间穿行,蝴蝶飞入掌中便燃烧,烟花棒般绚烂,顷刻落地化作灰烬。

焚蝶、作誓:什么身份大义、世俗枷锁,我命在我手,我行随我心,我是颜小皙,只做我自己!

身边环绕的几只飞蝶也同时着了火,挥舞出最后一曲翩然挽歌,然后落幕。

小皙泪痕已干,起身整理仪容,面朝火光方向,慢慢俯地屈膝,安静叩拜。

“陌离在此拜别颜氏、洛氏养父母,感谢多年养育之恩,愿二老得偿所愿,长相厮守,勿念,安息。”

身旁的天痕剑跟随着主人的心境微微颤动。

她挥袖起身拿剑,脚下生风,抹泪抱了抱“好运来”,然后毫不留恋地驾马离去。

——

陆寻歌紧紧捂着右臂,鲜血从指间不断外渗,面前的妇人似有些不受控制地想放下兵器,却无法脱手,不得已含泪规劝。

“寻儿,收手回府吧,你打不过我们的,只要你放弃盟主战,杀你的指令就会被收回……”

他拧眉忍着疼痛坚决摇头,妇人再次不受控制地举起刀,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电光划过,清光乍起,如一支穿云利箭扎透妇人手臂,将人钉在粗壮的树干上。

陆寻歌迅速反应过来——天痕!

见有外人袭击,兵神们迅速拥上来摆阵应战。小皙瞬移至树旁,将天痕剑拔出又甩出去袭击最远处的人作障眼法混淆视线,实际一掌将妇人击退,一脚踹倒旁边一人,同时袭向三个方位。天痕像大风车般转了一圈后回到手里,饮血长鸣,阵法瞬间大乱。

她破了包围圈后二话不说挤入陆寻歌这边的战局,身法飘忽,大开杀戒,凡剑过处,血光飞渡。兵神没有痛觉,受了伤也照样不肯让出生门。

小皙似乎被彻底惹怒,一个翻身越过众人肩头,纵身一跃,天痕剑凌空倒刺,欲直取领头者百会。

寻歌在身后急切追喊:“手下留情——”

小皙短暂瞥了陆寻歌一眼,收了杀招俯视落下,血焰红瞳在清水月光下冷若寒潭。她转了转手中天痕,疯魔般似笑非笑,并不打算放过。话语轻飘飘地落在耳际,“伤了他,都该死。”转而剑刃一转,蛮力攻其右方,一条手臂被生生截断落地。

望着地上一大摊血,兵神们的狂躁似乎有所缓解。陆寻歌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靠近,她运风而动,黑发张扬飞舞,烈阳神功瞬间爆发,周边火烟啪啪四起,升腾起簇簇火苗,内力击荡,震得数位兵神纷纷退后,但还是聚众死守阵法生门。

寻歌身前不知何时被她设了屏障,却也被波及得后退几步,不由惊呼:她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天痕剑饮血长嘶,小皙长发散乱,红眸妖冶冷冽,面色阴郁地踹翻一人直接踩上去,将天痕横在手中,向众兵神示威:

“退下,要么,死——”

“小皙!”没想到她依旧会伤人,寻歌匆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微微拧眉:这出手有些狠辣和记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小皙瞥了一眼旁边的陆寻歌,静默收回脚。

萧千帆连忙爬回队伍。

面前这位姑娘来路不明,出手更是果决狠辣,不可硬拼!萧千山拾起断手,只得命平南王府众人先行退下,让出生门。

小皙打了个响指,内力再次迸发,压迫感将周边火苗掐灭,然后二话不说拉着陆寻歌上马,好运来撒足狂奔,将众兵神远远甩在后面。

眼看已经追不上来,陆寻歌确认她没有外伤,才问出声:“颜夫子他们……”

语声刚出便被她打断:“回去再说。”

看了眼陆寻歌右臂的伤口,二话不说拔出天痕,利落割下他的一截衣摆潦草包扎。返程路上小皙一言不发,出奇的沉默淡定。

……

好运来一路狂奔,直到归州与霖安的交界处才停下歇息。陆寻歌找到客栈借住时已是深夜,小皙滴水未进,也不肯歇息,一直在四合院的角落处磨剑。

问她什么也不肯说,陆寻歌只好半夜借厨房生火做饭,摘了点早开的红山茶入粥。做好后,发现小皙仍安安静静坐在院子里,弯腰将碗羹递到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她一言不发,甚至不屑抬头一顾,就这样死板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形如机械枯木,毫无生气。

陆寻歌只好把茶花粥搁桌上,递杯水过去。“你被慕容灼和萧百沉伏击时可是遇到了异常的事?”

“没有,我如愿见到了颜玉茗和洛云嫦。”小皙不接水杯也不抬头,磨完剑后又转身从水桶拘起一捧水浇洗剑刃。

鲜少见她直呼长辈名讳,陆寻歌放下茶杯,挪了凳子凑近。

“洛前辈他们怎么样了?”

“她说我不是亲生的。”她熟练地擦洗着剑身,语气无一丝波动。

这种大事居然不哭也不闹,陆寻歌觉得反常。

“那,你的亲生父母是?”

“死了,都死了。”她终于擦净天痕,满意看了一眼,光亮剑刃倒影出她面上那一抹勾起的诡异笑意。小皙又觉索然无味地利落收剑回鞘,抬目望向漫空星月,神情异常淡漠。看了一会儿,神色莫名呆滞和空洞起来。

第一次见到这样死气沉沉的小皙。他见惯了撒泼、玩闹、生气炸毛的样子,连受了委屈也是哭喊着嚎啦几声,决不肯安静,无论何事都是那样地激烈和鲜活。

此时的她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和诡异,寻歌生出几分害怕。牵过手时发现她的手指冷如冰霜,掌心不知何时破了皮,血还在丝丝往外冒,可她仍是毫无知觉般木楞着,甚至多了几分戾气,顾自沉吟着。

陆寻歌包扎,她也没有反应,任由手掌被抓来绑去。

系好了绑带后,她突然凛目暴起,“不顺我者,杀——”

手腕间的天痕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开始剧烈颤动。

寻歌也被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起身,伸手捂住她的声音。

小皙说完后,好似犯困般合了眼,寻歌揽过她后仰倒下的身子,心中的不安感越发严重。

单手将人挂到肩上扛回房。到了床帐把人放下来,解了鞋袜才发现她手足俱凉,不由疑心把脉察看。

“脉象有些狂躁。不过今日与众多兵神对战,又随意使出烈阳神功,气机些许紊乱也不能算是异常。”

莫非是剑的缘故。她昏倒后,天痕剑也沉默了。

他不一会又否定这个猜想。天痕认主,应是感知主人心意才动,不至于有控制心神的能力。

他焦急,可又毫无头绪。“你到底是怎么了……”

右臂传来阵阵剧痛,陆寻歌才意识到绷带松了。他忧心忡忡:“看来是伤到筋骨了,刚开始不严重,入夜后越来越痛。”

陆寻歌搬了凳子坐在桌边,写信给天鹰二老。

……

小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一直在暗夜里打转,四周漆黑走不到头,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大脑一片空白,身躯沉重,拿着天痕剑在黑夜中肆意滥杀。

血溅到脸上,又冷得像冰珠滑落。

面前那些人神态举止诡异,好像怎么也杀不死。

哀嚎的、求饶的、索命的……

那些可怕的画面可怖的声音似乎捂着耳朵也消不掉。

此时,床边的陆寻歌被动静引过来,顿时怔住。

“梦魇……”

她为何又犯了梦魇?

这段时期两人打开心扉一切安好,一切虽然波折却还算平稳,陆寻歌几乎忘了她有这个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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