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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花神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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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一个非常随缘又严肃的微妙虚物,与梦魇一样,不敢直面。小皙拔腿而跑欲要逃避,陆寻歌快一步捉住她胳膊转身挡在前边,厉声问:“告诉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问题,是不是最近有什么行动?”

他对情感的处理是迟钝了些,对异常情况的警觉倒是一针见血。

“没有。”她否认得干脆,垂下头,不想费力与他虚以委蛇。

这副犹犹豫豫遮遮掩掩的样子,让陆寻歌怀疑更甚。

“上次那个夜未央的叶铮,你还跟他有联系?”

小皙有些吃惊,再次否认:“你想多了,我没联系任何人。”

陆寻歌轻哼一声,慢慢逼近,幽幽低沉道:“你这段时间除了四处打听一个杂役的消息,还频繁出斋,想必是与斋外的人接头吧?竹叶斋内有我的眼线,不要想着撒谎。”

小皙面色愕然骤变,猛地挣脱禁锢的双臂,不可置信瞪着他:“你派人监视我?”见他不反驳,咬牙一字一顿道:“我最讨厌被人控制,你竟然敢这么做!”

陆寻歌面上闪过一瞬心虚,又镇定冷冷道:“盟主战将近,各方虎视眈眈,怕你……闯出什么祸来。”

现在是非常时期,数双眼睛盯着有关他的一切,顾醒甚至把天机堂的密卷都抽出来,派出数名暗探重新探查编撰,誓要把他的假身份挖个底朝天。

而小皙与自己关系最密切,若不是派唐柳曳暗中协调,将叶铮和段英郎拦在竹叶斋外,她跟这些人接头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难以想象。

小皙误以为他表达的是自己会坏事,说着声调拔高几分。

“侦察我的行动,控制我的行踪,我做错了什么事,你敢这么对我?”

陆:“我们的身份在当前太过锋芒毕露,不派人看着你一定会出事!既然你连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计较,那我……”

小皙忍不住吼他:“这是小事?我的自由、我的空间被限制在你眼里是小事么!”她再次被激怒,陆寻歌答道:“时间紧迫,我没有时间给你解释。”

在门派安插眼线难道是什么迅捷的短期行动吗,他到底监视了她多久,又知道她多少事?盟主战是时间紧迫,那在竹叶斋那段时间呢,他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却一字未露。

小皙气急反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低落。“你知道一个男人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女人、不愿与她共事,下意识会如何做吗?他们的借口往往就是你不懂、你太弱、你太单纯、你帮不上忙……所以一直要瞒着骗着,要保护她、控制她。而那个女子,要花更多的心思去揣测爱人的处境和心意,又担忧外界环境艰险,又恐惧情郎实际不够真心……那些自以为是深情的展翼庇护,实际处处都是把人伤害地推开!”

“很感谢你说过往的经历,让我对你有一定了解。也许是童年的经历和家人的漠视令心中恐惧太甚,对亲密之人患得患失。每次生气、被拒绝时就习惯用尊称,去逃避和撇清与亲密之人的关系,然后独自承担。”

“我不知道你是否把我放在与你共事者同等的位置上看待,就如你所说,我从来就没有心,又怎能体谅你有没有时间有没有真心。你瞒了我那么多事,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故意的。就算这次不是,那么下次呢?我难道要一件一件猜,一件一件想。耐心会耗尽,精力会用完,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不想把时间花在猜疑上。”

第一次被亲近之人看得这样清楚,陆寻歌不敢反驳,只是站着默默无言。曾经围绕的是缺失的亲情、寡淡的爱情、江湖人之间的泛泛友情……少之又少的感情经历,让他没有经验去比对思考,也不会正确去爱一个人。

小皙有点崩溃,情绪一上来吵着吵着就容易气昏了头,虽然是真情流露,但也有些言不由衷的赌气。

“挣扎、痛苦,死心了就不会了吗,那我说了你可以死心吗?”

“你说……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哑声开口问。

“我说,我不喜欢你——”

话刚蹦出来,小皙意识到严重性,又生生把后面的‘你’字音咽了回去,眼神慌乱瞟着,发现旁边竟然有个庙。

原来他们亦步亦趋,相互推搡,不知不觉吵到了庙门口前。

虽说日常不奉鬼神,但庙宇乃人心清净之所,不可放肆。陆寻歌遂止了话语,大步上前直接一把将人捞过来,捏住她两肩禁锢在自己臂弯可控范围之内,相抵着头试图从她双眼里看出一丝动摇。

小皙没有反抗,只是试图稳住情绪淡淡瞟着他,眼里全是不肯让步的决绝。

平静的神色令陆寻歌气势软了一截,颓然松手后退一步,迎面而立。本来想质问她为什么不肯说真心话,又傲气哽咽着不肯出声,只是重重吸气,咬牙切齿说不出一句话来,气得眼眶通红,双眸莹光流转,半颗泪珠挂在乌黑眼睫,强忍着没落下来。

他很气,往日种种皆在眼前,“不喜欢”这三个字从何说起,某人何尝又不是在逃避内心。

寻歌此时表面强势,实际只觉挫败无比,更是气自己终究不够好。

小皙是个容易被情绪感染的人,见面前的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自己先忍不住落泪了。

她想让陆寻歌安安稳稳的参加盟主战,却没想到一气之下自己无意识成了最先乱他心态的那个人,不禁有些自责。

有个十几岁的庙童提着扫帚在随意清扫着,刚准备出来关庙门,迎面就见两个泪人儿迎风伫立,木头似的杵在门口。

庙童瞬间傻眼:笑着来求姻缘的情人见多了,这哭着来的……倒是活久见。

“二位……是来结缘的?”

有人出声,两人才恍然拉开距离,抬头看清牌匾写的是——花神娘娘庙。

这是赤国传统庙宇,供奉十二花神,也是传说中的姻缘庙。汾阳分布不少赤国遗民,有赤国神庙也不奇怪。

庙童:“你们是今天来得最晚的一对了,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陆寻歌扭头用袖子挪掉泪珠,赌气似地小声道:“我从不求这种东西。”

“所以你得不到。”小皙也气呼呼地扭头抹泪,仿佛偏要与他抬杠一般。“抗拒,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太过抗拒和太过迷恋都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不配得感,最终都会使感情走入死胡同。”

陆寻歌听了更难受,红着眼转身静静整理仪容,默然不语。

庙童看他两实在没有进门的样子,遂摇摇头把门合上。

“等等——”千钧一发之际,小皙忽然伸手制止,回头看向陆寻歌。

“陆寻歌,你不是要答复么?进去之后,再认真想想要不要给彼此这个答案。”

这番话既是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

陆寻歌已经把眼泪擦干,鬓发都顺理好了,虽然双眼还是红红的,但好歹没那么狼狈了,他想了想,闷着声微微颔首。

两人双双跨入庙门。

花神娘娘庙里面供有十二花神,分有花神殿、长生殿。

花神庙多年以古朴清雅示人,不以银钱为门禁,不缀金顶琉璃华饰,不指定名贵香火祭祀,不强售天价开光宝物。旨在让任何人皆可入庙一观,静心守真,是否打点花费皆是发自本愿。

庙内亭台楼阁,轻烟袅袅,香风淡淡,只闻其味不见其炉。石板青岩绿荫长廊,花式镂窗长叶芭蕉,随便一角便是一幅清雅诗画。低调之中窥见雅趣,犹抱琵琶半遮,欲藏似露。

赤国的姻缘神基本都是簪花锦绣、彩衣环佩的明媚仙子。如果郎有情妾有意,女子会从花神殿出来后走上独木桥,男子会从另一侧花神殿出来在咸池踏过梅花桩。情人互相通过考验后临水相遇,牵手双双走上中间的雁台,直通到中央的长生殿写上户籍和名字,封存在殿内的长生柜中。

咸者,无心之感是谓咸,是下意识的本能,不掺杂念自然流露,无需费心思量耗尽心机。咸卦,上兑下艮,以赤诚恳切坚定之态向上求取,方可得同样挚纯专一的人喜悦低头回应。

赤国起于中土,在周围一众以父权为至尊的诸侯国中反其道而行之尊崇女子,独树一帜,犹如群狼环兔。

又因施行仁道,允许女性参政、入学、投入各界后,社稷、文化空前昌盛,以致太过耀眼被围剿沦亡。赤国灭亡后,其附属之下的塔木多族突然暴虐激起,疯狂屠戮中土各国,建立东戎后被江东一带萧广宣领军反杀,才有了如今的大煊。

由于西狄虎视眈眈,大煊元帝又过早暴毙,太子年幼,未来得及肃整文化,才使汾阳地界延续许多赤国传统。

进了花神殿,小皙望着众花神塑像倍感亲切,不由凝神伫立。

殿内有一个巫师打扮的女修士缓缓靠近她,立手拈作兰花指见礼:“善生缘起,福德无量。缘主来此凝视神像犹豫不决,可是所求不顺?又或首次而来,不知所措?”

小皙也学着用相同的动作回礼:“确实首次来这,我本想答无所求,但听到师傅所说‘不顺’二字,不免顿悟自己本有欲求。”

那女修士温柔莞尔:“那看来,缘主所求并非眼前实物?”

小皙:“我虽不曾供神,却也常对这些神像怀有敬意。有些人拜神灵并不一定要从神明那里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而是求他们保佑和支持自己的行动,求一隅心安。神明,就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和未知的定数吧。”

“缘主慧心,颇有灵根。”

小皙面朝神像,一手轻按蒲团,双膝慢慢朝跪,腰脊弯下,双手俯贴在两侧,叩首后,手心翻上收回,礼成。

女修士看着她顺畅的拜礼有些讶异:“缘主看着不是本地人,也从未供过神,这行拜方式竟如此标准。”

小皙懵懂地摇摇头,“莫名觉得熟悉,下意识信手拈来罢了,也许是……曾看什么人拜过吧。只是几年前坠崖失忆,很多往事记不清了……”

她顿了顿,敲敲脑袋,又慢慢摇头否决掉,“可我又不像完全失忆,脑海里还充斥着许多犹如另一世般截然不同的回忆,有些是这个世间无法看到的物品和衣饰,甚至是思想,只觉似真似幻,分不清哪些是臆想,我究竟又是谁。”

“缘主此话当真玄妙。不过不必过于忧心,三千世界众生,每人皆有此问,人皆有天命,都在询问自己是谁,要做什么。缘主多观察自己最擅长何事何物,孜孜不倦不觉困乏,是哪怕经历万难也要去做,不肯放弃分毫的,也许会有所悟。”

小皙仍是摇头,有些沮丧:“我可能不是‘我’……师傅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女修士沉吟不语,还没等开口,门外忽然飞进一抹惹人注目的翠色。

也许是后院栽了许多花卉奇木引有飞禽鸟兽栖息,有两只白绿相间的蝴蝶振翅径直飞进了殿中,双双盘桓在小皙身边。

赤国传说,蝴蝶乃是冥界使者,突然出现必有原因,修士了然淡笑,不再解释,道:“不管过往将来如何,当下只是自己。缘主是谁这个问题,应是问自己想做何人,成就何事。”

困惑仍未解,小皙感到一丝无力。

那女修士又言:“庄周梦蝶,遨游大千,似我非我,孰真孰假?蝶我本就一体,只是形态各异。只要当下是自己,那就没有别人,何必执着于形而忽视本心呢?”

小皙懵懵懂懂地谢过,然后跟着蝴蝶指引走到一座花神像前。她抬头看,是兰花花神。

兰花,自生幽谷、喜风舒蕙,清寂孤高、无人伴随,贵与不贵、事在人为。

蝴蝶飞走了,她长跪像前陷入深思。

另一边。

陆寻歌进了对侧花神殿。这里的雕塑皆是男仙,风格迥异,每一尊皆有各自特点。一月花神周正不偏,如乔木刚直挺拔,二月如草木俊秀温雅,三月如烈阳威武照四方……不尽其数。

“这里很灵么?”他轻声问。

有一个穿青灰色长衫的男修士朝他曲手半合拳见礼:“善生缘起,福德无量。缘主来此处,既是向外求,也是向内求。求的是未知,问的是本心。”

寻歌默了瞬,同样回礼:“大师仁慈,望不吝指教。”

男修士面色无波,淡淡道:“身处人间本就容易向外看,别人如何、他人如何,而不少人来到此处却依旧如此,执着于外界,从不反省本心如何。因此,越是贪求、越是匮乏,越是不得、越是痛苦。”

“人乃肉眼凡胎,只要活着便有无数未知,对广阔未知的敬畏既是规束人不可藐视天道无法无天,亦是鼓舞诸位在凡间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可能,不可放弃任何一丝微茫光亮。”

“神佛,便是在迷茫停顿时寻求的一份未知的协助,给不明确的前路灵感指引,以图继续前进,而不是全盘将命运托付其中,那是对己不负责。有些缘主一来便是要求升官发财、美眷娇妻,自己什么都不做,却在希望神明帮其完成?”

这位师傅与寻常修士不同,面容肃穆,言辞犀利直逼人心。

“如有神助,指点迷津。凡人连自己都放弃自己,又怎会有神明肯指点相助?这八字究竟是何意思,灵不灵,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

寻歌耐心听了一连串,并不打断,而后慢慢总结道:“天助自助者,神救自救人。先尽人事,再随天命。”

赤国的神明观打破了他之前对求神拜佛的一些迂腐偏见,不由虚心拱手拜谢:“师傅字字珠玑,小辈受教了。”

见有人真的听进逆耳忠言,老修士严肃的神色终于漾开笑意。

……

小皙长跪在神像前许久,依旧愁容满面。

女修士给殿内明灯添油,直到把殿中的大灯都添满了,那位长跪的女子还是郁郁不欢,不由出声:“人本神魂,因情入世,为七情六欲所扰乃是常态。世道越是紧张混乱,人间越是需要一个放空身心之所,释放积攒的压抑。正殿有两个耳房,名为闻香室,设有线香、清茶,供香客跪坐、躺卧,放空发呆。”见她眉宇愁色未减,又道:“姑娘若是实在苦恼,便到附近雅阁二楼静坐片刻,待身心放松、灵台清明后也许自有决断。”

……

小皙如指示上阁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往下看,可以直接清楚观察到整个庙的布局。

中央水池处是雁台,连着两侧是花神殿,雁台前方是长生殿。

女子拜完花神殿,从独木桥走过来,男子从对侧咸池蹚水过来,双方在长生殿前头的雁台相聚再携手渡桥入殿。

咸池实际是一个浅水池,分布着几十个低矮的梅花桩,有很长一段路程。

相比起来独木桥则短些,周边有数条铁链垂下作为扶手,不专心就会摇摆不定迟迟难行。

小皙踌躇不决。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水池边。

是陆寻歌,他从花神殿走出,准备在过咸池。

虽然一个浅水梅花桩对武艺超群的白衣少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却出奇地认真,仿佛下棋落子,每一步路都细细斟酌。

区区几个木桩本该如履平地,愣是给他走出跋山涉水的隆重感。

在没有等到女方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走梅花桩。是证明心意也好,是从此死心也好,他在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表明内心,踏出那一步。

小皙在楼上感叹和敬佩此人敢于直面内心的坚定意志和行动力,不由喃喃自语:“他不相信我,我又何尝相信他呢?我也同样瞒着好多事啊。”

与其这样长期的猜忌、试探、躲避,不如把自己变成那个可信任可依靠的人。这样,即便前方再多艰险,双方也不会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有了淮安和朔月大殿的经历,世俗所谓的黑白立场在心里已然不重要,她试问自己如今从善乐施不敢作恶,侠心不改的颜少侠怎么就不能与侠肝义胆的陆少侠在一起了?

……

陆寻歌在浅水池前一步一步踩着石桩过来后,要顺着台阶拾级而上才能到雁台,而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离雁台仅有一步之遥时停住了。

风中飘来淡淡清香,是栽植在殿外的茉莉花,青叶白裳,小巧可爱,入夜后全面盛放,十分雅观。

花开人未至,并非好预兆。他心情霎时沉重几分,等了片刻,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寂静之中只有耳边虫鸣和清风拂衣的微凉,时光慢慢消耗,希望终是沉寂。

虽然灰心,心下却是无比释然。这是他认真做的决定,既然没有回应,便无需纠缠。随风来,随风去。待真的改变自身,变得学会爱人时再来,不知还会不会有重来的一天。

没有等到小皙,雁台是没必要上了,陆寻歌低叹,终究存了些遗憾,垂头落寞转身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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