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卿卿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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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云嫦把布包放在凳子上拆开,“不是,这礼物娘早早便准备好了。你的生辰早过了,是五月初八。那时候你与陆少侠都在外边,你爹和我又不敢写信给你,怕暴露。这不,等到今天,才能把礼物送到你手上。”
小皙小心翼翼捧着衣裙,眼中泪花闪烁:“爹……娘……是女儿不好,一直在外边,也没能及时向你们报平安。”
“既然儿女选择了外出闯荡,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也要放宽心。今天是个好日子,莫再说丧气话,娘给你做的衣服可还中意?”
布料软硬恰好,捧在手里很舒适,想来是偏中上等的布料。衣裳摊开,一抹淡红色映入眼帘,是民间女子常见的长裙款式,不同的是衣襟袖口处均绣着银色暗纹。
他们避世多年,能在与闹市隔绝的生活中找到好布料和丝线实在不容易,这衣服想必是娘亲费尽心力一针一线悉心揣摩缝制的。
想到此,小皙举起衣服,极度浮夸地瞪着铜铃大眼惊叹:“天呐——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衣物!娘你不要骗我,这是哪位仙女下凡织的吧!”笑着晾开衣服在几人周围晃圈圈,泪珠却扑簌簌地滚落,“看!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洛云嫦被小皙夸张滑稽的赞美逗得咯咯直笑,爱怜地抓住她坐下来,轻柔地拂去泪珠,又嗔又怨:“你呀~总是先想着哄人开心,到底喜不喜欢嘛!”
小皙吐吐舌,这才停下动作好好观察起衣裳来,表情夸张,心情却毫不夸张。
这次死而复生,像是将以往欠缺的东西,一点一点补回来。自失忆醒来得知身世,从不敢奢求再次得到长辈的疼爱,只能装作没心没肺不在意。不曾想,世上真的还有人在不为人知的一隅等她盼她爱她,好似在外经受的风霜雨雪都被融化掉。
她终于发自内心认真道:“我喜欢,很喜欢很喜欢,谢谢娘。”
“愣着干什么,快去试一下!待会,娘给你梳妆打扮。”洛云嫦轻推她,牵住手带她走进卧室。
人已进屋,陆寻歌仍是盯着屋子顾自出神,不知在思虑什么。
颜夫子小声拘谨地挡住视线:“陆少侠?”
陆寻歌收回目光,转眸淡淡看向他:“何事?”
“老夫看到,你似乎在透过她们看到另一种东西。”
“是,那是我曾经短暂拥有而又永远失去的东西。她如今能失而复得,我替她高兴。”
陆寻歌低眉感慨没多久,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道:“今日多谢颜伯父。”
颜夫子疑惑道:“谢从何来?”
“多谢您没有在小皙面前揭穿我的身份。”
颜夫子缓缓续了杯茶,“萧世子,请——”
陆寻歌听了称呼有些不自在:“伯父不必拘谨。我自来与长辈关系疏浅,不会说什么孝敬的话,现下对您没有偏见。”
“萧世子非仗势欺人之流,老夫又岂是那只重言语奉承之人。为何要瞒她呢?”
陆寻歌并没回答,默然一瞬,说起另一件事。“临墨峰之谜未解,我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她是殷重火在临墨峰以命相护的人,如今是解开夜未央与朔月盟矛盾的关键,武林的安宁,需要她!”
“萧世子这番话老夫听得不甚明白,可否说得再具体些?”
“伯父,我……”
陆寻歌一撩衣摆,单膝下跪,向他拱手行礼。“请伯父允许小皙重入江湖!”
颜夫子本欲急忙扶人起来,又被突如其来的请求惊讶,“原来今日并不是送她回来……”愣了一会,坐回去讷讷道:“为何?”
陆寻歌言简意赅:“临墨峰唯一的知情人。”说到这他有些心虚,因这个理由太假。但只有跟着她,才能知道幕后之人意欲何为,也才能通过她钓出师父的下落。
果然,颜夫子对这个理由不会信服,严词拒绝:“我听娘子说夜未央尚存于世,葛天雄、雪无影更是好端端的活着!萧世子要求真相,有的是办法!离儿好不容易在那场战役捡回一条命,既然已经失忆,前尘往事又何必牵扯到她。放过她吧萧世子。”
陆寻歌亦是忧叹,“伯父还是不明白,陌离从被打下山崖死而复生到铁指环随身再到重入江湖,就注定成为一枚鱼饵,朔月盟势力纷杂,一番追根究底,迟早会查到这里。”
“萧世子,老夫求你,劝她离开夜未央,只要远离江湖,外界所有事物均与我们无关。好好一个女孩子,天天混迹在刀光血影中像什么话,她就该在家备受呵护、相夫教子,莫要抛头露面。”
许是隐世的日子过久了,颜夫子始终沉浸在安逸躲藏的梦幻里,陆寻歌兀自站起身。
“伯父,小皙天资聪颖,也是习武之材,若非读书甚少,以她的心思和勇气,定能有所作为。我看得出她未来可期,这浩浩江湖更适合她成长。虽然现下未恢复全部实力,显得愚笨懦弱,但就此将她藏匿于山林,岂不等同折断羽翼?她骨子里那么骄傲不肯服输,怎会甘心退隐。”
颜夫子是个读死书的秀才,偏安一隅太久,对外界的状况仍是不愿知悉,只是掩耳盗铃般一板一眼地否决,“她再聪颖再根骨奇佳,也终究是个女儿家,一个女孩子不断在外抛头露面,舞刀弄剑,有失体统!敢问世子,如此执着让小皙重现于各大派眼前,真的没有窝藏私心?!”
计划突然被点破,陆寻歌仿佛被针刺中心口般,眉目霎时凌厉几分,慢慢敛去敬意,锋芒毕露。
“伯父,会飞翔的雏鹰,从来不分雌雄,因为它们都属于苍穹。浩荡青冥,才是它们放肆遨游、施展身手的地方,俯瞰万物,乘风而上,才是它们该有的姿态。”
“千寻自小浪迹江湖,不懂何为世俗体统,只知英雄莫问出处。陌离身负易容奇功不说,敢上擂台逐雌雄,流血勇夺英雄帖,敢在背负骂名之后仍涉入江湖查旧案,而非明哲保身默默退隐,便知她心中另有丘壑。夜未央是陌离的归宿,留在江湖亦是她的选择。”
颜夫子有些动容,却终是摇头叹气。“萧世子心有宏图,只是离儿福薄,恕难与之同行。这个礼老夫终究受不起,还是请快些起身,莫要削了颜家的福寿。”
陆寻歌心知多说无益,便对坐一旁默然不语。屋子里气氛一时尴尬不已。
而另一边。
青丝散落,看着镜中愁容满面的自己,小皙斟酌着开口:“娘,你知不知道东方奕的真实身份。”
后边人梳头的动作一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小皙拿起桌上的木簪把玩,语声淡淡,“当年先帝暴毙后,皇宫内乱,云霞殿的人托你保护小太子萧弈。为躲避乱党追杀,萧弈便改名换姓,入住民间。”
洛云嫦:“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的,阿奕虽贵为太子,但六年前既无实权也无钱财,自身难保,实在无法……”
“娘,我并非怨恨他那日失约没来相救,命运的希望不能都压在别人身上,我难过的只是他骗了我……”
各种方式上的骗,数不清次数的骗。
“欺骗并非本意,阿奕自是有苦衷的,不然,怎会在你进了夜未央之后,也想方设法去夜未央寻你。”
“他真是为了寻我才进的夜未央吗?”手上运了力,簪子咔嚓一声,生生被折断,小皙冷语反问,差点就想把心中所想吐露。
还是,仅以找人为借口,完成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洛云嫦倒是深信不疑。“你这孩子,难道不是吗?你们从小玩到大,犹如亲兄妹,六年前他错过了救你的时间,难免心生愧疚。可即便是天子也有万般难处,他也已经尽力,你就不要再责怪他了。你看,这不是平安地把你重新带回娘的身边了?”
这个理由,好像也没啥纰漏,按理说,小皙应该很感动,但并没有,她不相信。换做青梅竹马的奕哥哥她相信,可换做是大煊天子的萧弈,她不相信。
一个为了恢复身份肯失约放弃去奴隶市场救人的人,怎会只因愧疚便急着以身犯险只为寻人,而且为何偏偏在她苏醒之后才迟迟出现,还为救她暴露身份,因小失大,不符合逻辑。除非,夜未央还有他得以偿失的秘密。
可这么一想,不就把幼时的奕哥哥想象成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那个一起与她长大、奉如亲兄长的人……
她有些迷惘,一时间呆在原地,一会儿又缓缓笑出声来:“娘亲说的极是,是我多心了……”话音未落,一滴泪悄然滚落。
“怎么了?”洛云嫦从镜中看到了异常,低下头来温柔问道。
“是我多心了。”澄黄的镜中倒映出一张泪眼婆娑的面容。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手僵硬地抚上脸颊,不可置信地触摸着再次滚落的泪珠,而后又低头大力用袖擦去。
该相信的……该相信的……
什么“无人爱怜,至亲无缘。”什么“半空折翅,注定寿夭。”通通见鬼去吧!我颜陌离虽是陌上离离草,却不是那听之任之的人!她不停给自己洗脑。
即便面上一派春风,脑海里残存的记忆也在时刻告诉她,颜陌离的前半生都处于流离与被抛弃中。因为饥荒暴乱不停地跟着家人流离失所,好不容易稳定,却被亲如兄长的人放弃、被珍重如家的门派抛弃、被全江湖唾弃……
现在不一样了……回过头来发现她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弃,应该感到开心才是。
盯着镜中忙活的纤弱身影,失神喃喃道:“娘,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吧……”
洛云嫦给她梳好了发髻,手指从台上一一探过,挑选着配饰。“我看啊,等你这次的事情结束,就回家跟爹娘一起,莫要跟那些江湖人打交道了。一想到你不在身边,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娘……”小皙微垂下头,低声喃喃:“对不起……”
她怎么能保证回来呢,还有那么多疑点萦绕心头,还有那么多牵挂的人和事。
镜中倒映着两个少女的脸,洛云嫦显得比她更为年青。小皙怔怔盯着镜中人,好似又比上次见时幼态,不知她尚有几年光景,心头酸涩,哑声道:“女儿给你梳个头吧……”
洛云嫦从镜中洞悉一切,柔声答应:“好~”
两人换了位置。洛云嫦拆了发髻,脸蛋稚气,眼神却老成。“是在担心娘的毒么?”
小皙拿着木梳将她过腰的长发一绺绺梳顺,“止龄丹真的无解么……”
“无解。就算真有解百毒的药,也早已来不及了。不必担心,也不必为此费心,这都是娘的选择。下次回来,娘给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洛云嫦神色灰暗,默了一瞬,双唇嗫嚅着似有话吐露,却又闭目抿唇,摇头道:“下次回来就知道了。”
……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两名女子缓步而出。
陆寻歌倒茶的手一滞,一时恍了神。
前头的是洛云嫦,紧随其后的女子,衣服不是上等的,玉色小袄、一袭淡红色长裙,梳的是民间女子的普通发髻。造型可以说是荆钗布裙,朴素无奇,奇的是她会以这副民间女子的面貌出现。
柔和恬淡、岁月静好,如山间野花,不起眼却活力满满。
她笑的很随性,提着裙子转圈圈,像个孩子般将欢喜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
因为杀手气质偏阴沉内敛,小皙对外不笑时有些清冷,这身暖色装束把她的江湖气敛去不少,即便不笑也显得温柔许多。似白而微红的衣裙外罩着浅竹绿轻纱,好似那万里晴阳下碧波,海天霞色上轻罗。
陆寻歌凝视许久,陷入沉思。从来不知道,小皙也可以穿着平民的布裙,像平常女孩那样过着属于山间花草般平静自然的生活。
从民间而来,到民间而去,不需借助任何人的名头,堂堂正正地仅以颜陌离的名字和这副面貌出现在世人眼前。
这个想法如落雷刹那炸开,震彻心神。那一刻,让她重入江湖的想法被狠狠地动摇了。
像是在验证他的犹豫不决,颜夫子抢先出声道:“这才是陌离该有的样子。陆少侠,你说是么?”
陆寻歌并不直接发表意见,只是望着小皙道:“她觉得好,便好。”
一群人在屋子里说着话,其乐融融。
————
夜晚,陆寻歌拎了一坛酒,独自坐在屋顶盯着漫天星辰失神。
内心从来都没有这么乱过。
明明让她进入江湖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却偏偏还是不舍,偏偏这几分的不舍在动摇他好几年的计划。
看着顶上象征团圆的白月,自嘲溢上嘴角,自顾自嗤笑,举起坛子仰头猛灌了一口。
王府的人该入睡了罢。这个家,有没有自己,都一个样,从来便是如此。
冷酒入喉,火辣的滋味侵入口鼻,似乎也缓解不了内心的苦闷,正欲再喝,脚下忽然有一阵响动,陆寻歌向下瞥了眼,稍弯腰伸手把人捞上来。
“你怎么上来了。”
“睡不着。”小皙顺着他的力道爬上来坐到旁边。
“是今日团聚太兴奋了么?”
“今日团聚是兴奋,只是想到前路就有些不兴奋了,甚至有些悲观。”小皙话虽灰心,脸上却是勉强挂着笑,伸手抄起酒坛学着他的样子自以为豁达潇洒地仰头猛灌,刚喝了一口,手腕就被他抓住,酒坛子也被顺势拿下。
“这是烈酒,你喝多要醉的。”
“醉了就更好了。”小皙不以为意,拿起又想喝。
秋凤阁的邀请,曲万径一掌差点没命;花船获救,还中了飒克卓的计;夜闯天机堂碰到神秘黑衣人;尹无风解围,却被逼进竹叶斋、半夜歌声,卷进陈年旧案、本想救人,却得知竹马的真实身份……
这些日子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没有一样是她能选择掌控的,糟糕透了。
这酒滋味是真不咋样,闷闷放下酒坛。“我是不是很笨啊……”她哈哈笑着,胡乱揉着鬓后的头发半开玩笑自嘲。
陆寻歌本想调侃一番,看着眼前的姑娘虽然极力维持着笑容,眼角却已是亮晶晶的闪着泪花。他敛了笑容,极为认真道:“你怎么会笨呢?浮花寨那次不是做得很好吗?”
“谢谢你……”安慰我。小皙心存感恩,报之一笑,又偏过头望着天边,只见薄云翻涌,像水面的浮花浪蕊。
“浮花寨那次,并不是我的功劳。是顾姑娘和寨民们善良,还有你和李传刀他们的帮忙,只靠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垂头低笑一声,状若随意地搓着腰带垂下的穗子。“我这点小聪明,只能用在浮花寨这种小地方,面对朔月盟各大派的高手,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一个人,一点把握也没有,一个订亲仪式就把自己送进了竹叶斋,哈哈,未来能走到哪一步,我真的没有底。”说着,眼泪已经充盈眼眶,她张大眼,努力眨眼企图将这懦弱的一面逼回去,甚至已经不敢抬头了。
陆寻歌凝视着她。
“你说得对,浮花寨不是你的功劳,是大家努力配合的结果。”
怕一说话就是哭腔,她只得闷声应着,表示赞同。
“可是,是你的计划,让他们每个人都有了好归宿。换一个人,浮花寨的事情当然也能解决,就如我那时一人闯寨,自然可以立刻威胁她们放人。可那样,顾姑娘不会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真寨主不会想到下山带领寨民发家致富、下山的栈道不会被重视修好、寨民依旧只能拘束在山上过活……”
寻歌的话让小皙想起浮花寨中人人较为圆满的结局,苦涩的心情才微微转好些。
寻歌继续说道:“武力当然可以快速解决一切,但那样太过冰冷。而你,会悲悯地关怀她们每一个人,用最大的爱和善意去引导,而不是以一个正义者的姿态去拯救,昭显一下自己的正义就完了,你能站在各方角度与人共情,为他们着想后路。小皙,在这方面你一点也不差。”
小皙怔了一会儿,喃喃道:“是么……”
“是。”寻歌说话利落干脆,没有半点杂音。一个字,铿锵有力,一锤定音,将她混乱不安的心情稳定下来。
脸被双手捧起,热度在脸上蔓延,眼泪汪汪流了满脸,这副脆弱又狼狈的样子突然被直视,她有些慌乱,欲掰开陆寻歌的手,闪躲地别过脸去。
“不用躲。”
陆寻歌静静看了好一会儿,伸手将她刚才揉乱的发丝理顺。
“我见过你很多次哭的样子。撒泼的、耍赖的、委屈的、难过的……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哭起来这么丑……”
“你!”小皙哭着哭着又怒了,握拳作势要打人。
“却仿佛有魔力般,让人跟着她一起沉沦……”
拳头硬生生在寻歌面前停了下来,小皙怔住了。他也愣了一下,手情不自禁地合拢,将伸在面前的小拳头整个包住,目光灼灼盯着眼前人,心头似有千万种情绪一拥而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每一滴都恰好实打实地打在他的心尖上,不由得跟着一起蜷缩、颤抖。
他想抱一抱她,可是又觉太过亲密不合礼数。
以往的那些肢体动作,再也无法恣意坦然地顺手做起,就像有什么渐渐要冲破过往,一去不复返,形成了一种新的制约。可他却不觉得那是枷锁,反而是一种酸甜交织又小心翼翼的复杂心情。
小皙的手被包着,暖意袭至全身,连耳朵都热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好似要说什么。
说什么呢,合适吗?能说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的感情,真的需要宣之于口吗?
两人对视许久,却都不说话,静静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