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往事浮云立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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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东尼突然大哭大笑,铁济堂被他弄得不知所然,蹲下身想要扶他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好啊,好啊!感谢仁慈的上帝把你扔过太平洋来,你若是迟来一天,恐怕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铁济堂看他的脸色已知几分,便说:“舅舅,你得了什么病?我来给你看看吧。”说着掂起安东尼的右手给他细细把了道脉,然后又把了左手脉,顿即他的心直往下沉,舅舅的脉象洪散崩乱,溃泄不束,正是临死前回光返照的迹象。
安东尼惨然一笑说:“没用的,我得的是晚期肝癌,医生说我活不过这个礼拜。不过,能够见到你,我的心愿也就了却了。上帝毕竟还是让我做成了这事,我去到天堂,你外祖母大概也会原谅我。”
铁济堂满腹疑惑正要开口相问,安东尼把手一摆接着说:“约书亚,你先别说话,只静静地听我说就是了,我怕一歇下这口气就再也吊不起来。先从哪里讲起呢……”
安东尼想了想然后说:“那就从我外祖父大卫·菲尔德讲起吧。我外祖父出生在达拉斯一个大农场主家庭,年轻时是得克萨斯一名军官。后来在得克萨斯摆脱墨西哥统治的独立战争中立下显赫战功,因此在得克萨斯获得了大批土地。再加上从他父亲手里继承的土地,那时他已是得克萨斯最大的农场主。在我外祖父50岁的时候他遇见了我外祖母,两人一见钟情并且很快喜结连理。两年后我母亲也就是你外祖母呱呱落地,他们把这个女儿视为上帝赐予他们最好的礼物,万般疼爱。
二十年后,我父母在达拉斯相识相恋,后来我母亲随我父亲去了马尼拉,然后生下了你母亲,再然后就是我这个笨蛋。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长寿之人,我外祖母活了90岁,我外祖父活了102岁,他们都是同一年先后去世。”
安东尼咳嗽两声,继续说:“我外祖父去世后,我们一家人来到达拉斯继承了他留下的遗产,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什么是富人的生活。在马尼拉时我本就是个浮浪子弟,到了达拉斯我就更是浪荡无度,整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后,再也无人管我,在达拉斯挥金如土成了我安东尼的形容词,而花花公子则是我的代名词。”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外祖父在世时那是得克萨斯最大的农场主,拥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农场。到了我手里,我哪懂得那些母羊公牛棉儿麦子的劳什子事,我对做农场主毫无兴趣。于是就一个一个地把农场卖掉,用以我潇洒的挥霍和多情的风流。仅仅十年间,我就把我外祖父辛勤一辈子积累的家业给败光了。”
叹了口气,安东尼将目光落向墓园一个角落继而说:“我开始沦落成一个穷光蛋,我身边的女人一个个背叛全都弃我而去;平时跟随我寻欢作乐的朋友见我破落了,也是个个远离我,像躲瘟疫一样躲开我。这个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人情冷暖。最后我不得不借钱来维持生活,再后来我将外祖父留下的那座大房子抵押给了债主,搬到这个教堂借宿,给教堂抹桌扫地赖以生存。”
安东尼沉沉地又是一叹,然后继续说:“几个月前,我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整理父母的遗物,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的。无意中在我母亲一个空首饰盒发现有个暗格,里面藏有两张纸,一看之下不由喜出望外,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讲到这,他望了眼铁济堂,接着说:“是一份遗嘱和一份地契。遗嘱书上指定由你继承位于布拉索斯郡纳瓦莎塔镇的伊丽莎白农场。遗嘱上还说明伊丽莎白农场是我外祖父与我外祖母相遇的地方,原先叫做菲尔德农场,外祖父为了给外祖母一份深切的纪念,便把农场更名为外祖母的名字。
伊丽莎白农场占地8万5千英亩,是我外祖父认为他所有土地中最好的一块。遗嘱书下面还画了详细的地图,标示出这个农场的地理位置,就在休斯顿西北面60英里的地方。我当时就想谋夺这个农场,去当个农场主,总比在这里像条吃屎的癞皮狗一样苟且偷生好多了。”
安东尼又咳了两声,然后说:“正当我欢喜得想起女人光滑的皮肤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这样晕了过去。醒来时,我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我,我得了晚期肝癌,就算我像只老乌龟一样顽强地活着,顶多也只有六个月的生命。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眼看我就要成为一个富有的农场主,上帝却突然给我狠狠地当头一棒,打得我一魂飘飘二魂荡荡。”
咳嗽几声,缓上一口气,他继续说:“回到教堂的住处,看着那张遗嘱书,我决定在死之前做一件善事,就是把这份遗嘱送到你手里。但当时马尼拉还在日本人手里,我只得去俄克拉荷马找一个马尼拉来的华人朋友帮忙。谁知在那里却偶然得知你父母已于四年前被人杀害,而你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听得这消息后,我失魂落魄地转回达拉斯,听天由命,等着上帝这老头开着凯迪拉克把你从马尼拉送来。后来马……咳咳咳……”
安东尼一阵猛烈地咳嗽,切断了说话,铁济堂给他抚揉着后背。
这时,只听左侧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唉!你还是念念不忘你的凯迪拉克。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铁济堂朝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十米开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白人男子。
那人走了过来,沉声又说:“当年,你若是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就算你得了不治绝症,也可以风风光光地死去。”
安东尼扭头看了那人一眼,缓上一口气,哈哈笑着说:“劳埃德,你也来了,真是好极了,看来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
劳埃德淡淡说:“是的,今天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所以我来看你。”
安东尼眼里闪烁着光芒,“老朋友,谢谢你来看我。世界那么多人,只有你对我是真诚的;当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只有你心里还记着我。”
劳埃德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望着墓园外的远处,微微一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就过了二十个年头。这个世界有两样东西是令人最怀念的,一是青春岁月,一是老朋友。”
安东尼又开始咳,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咳得眼睛都红了。
铁济堂给他揉缓了咳嗽,安东尼深深吸过一口气,抬眼也望向远处,“十年风光,十年破落。嘿嘿,青春我献给了无数女人,老朋友我只有你一个,这就足够了。这一生就算我做错很多事,或者很多人对不起我,我也无悔无憾。如果上帝让我重头再来,我也会选择同样的路。”
劳埃德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和一盒火柴,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上一口,缓缓吐出,“如果让我重新遇见你,我不会轻易放弃,直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安东尼微微一笑,“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劳埃德又抽了口烟,郁郁而言:“乔伊纳被上帝召唤去了,他走的时候好凄凉,只有我一个人陪着。”
安东尼听了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一会才开口:“我也要走了。”
劳埃德说:“所以我放心不下,才来看你。你比乔伊纳好点,还多几个人陪在身边。”
安东尼又咳嗽起来,他喘着气,转头望向铁济堂,勉强绽出一丝笑容,细声说:“约书亚,我要走了,我已听见上帝召唤的声音。那份遗嘱和地契,我放在我卧室床头的那本《圣经》里夹着,你随伯克神父去取。
本来马尼拉解放后,我是打算回马尼拉找你的,但我的病情不允许。我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死去,我担心我会死在路上,这样一来那份遗嘱也就随我去见上帝了,所以我想到给你写信。那天我写好了信,往邮局准备给你寄出去,无意中在街上却碰上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夏仲达。”
铁济堂听到这不由心中一动,插话问了句:“舅舅,夏叔叔可告诉你他家在哪吗?”
安东尼摇了摇头,“没有,我也没问。我向他打听你的情况,他给我说你已在战场牺牲了,之后也说了你父母在四年前被人杀害一事。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堂,那封信也没寄出……咳咳……”
济堂听了顿感失望,但他并不会认为夏仲达一家就在达拉斯。芝加哥一行后,他想清了一事,就是夏仲达是靠码头与海运起家的,他的生意大部分业务都离不开码头与海运,所以他不会在一个远离海边没有港口的内陆城市安家。
安东尼咳了几下,然后问:“约书亚,你父母真的去世了吗?”
铁济堂点了点头回:“是的。”接着便将父母去世的经过讲了。
安东尼听后微微一叹,“约书亚,除了你,我在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走了,现在我也要去见上帝了。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像一只蜘蛛一样孤独地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没想却有我尊敬的神父、我真挚的朋友以及我渴盼的亲人,还有一位天仙一样美丽的女孩来给我送行,我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 说完一阵大笑。
铁济堂知道这是舅舅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他本有办法可以延长安东尼几天生命,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这只会延长舅舅的痛苦,而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快乐。也许让安东尼这样离去,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好的一种解脱。
安东尼生前曾是这座教堂最豪气的捐款人,所以伯克神父早就为他备好一块墓地。铁济堂在众人的帮助下将舅舅下葬在这块“风水宝地”,然后祭拜了一番。
伯克神父站在墓前给安东尼向上帝作了一番祷告,然后对铁济堂说:“安东尼这人,一生风流阔绰,到头来却沦落成如此地步,不由不让人叹惜。我和他父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他父母生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安东尼却不是,不过他常常陪女人来教堂礼拜,一来二去我跟他也就认识了。
我曾劝过他改变人生之路,但他却说这是他选择的人生,是上帝赐予给他的权利,他无法改变。我一想也许是吧,每个人都有独特活着的选择与权利,这是上帝允许的,所以红尘世间才存在着人生百态。
安东尼虽不是天主教徒,但他为教堂的慈善事业做过无数次慷慨的贡献。所以不管他昨天风光也好还是今天落魄也罢,我都愿意在上帝的面前替他忏悔,请上帝宽恕他的罪过。”
话到这,伯克神父面向安东尼的墓说:“十年风光,十年破落,到头来一抔黄土。去吧,安东尼,上帝已宽恕了你。”说完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铁济堂听了不胜感慨,替安东尼谢过了伯克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