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逆耳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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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坐在张居正当年用过的公案后面,眼前常常幻化出张居正那趾高气扬、慷慨激昂的音容笑貌。虽然他在世时被万人敬仰,万历皇帝也把他捧到“元辅”、“太师”、“先生”这种有过高嫌疑的地步,但他刚死尸骨未寒,却落到了被弹劾、诽谤的悲惨境地。唉,教训呐。
他时时提醒自己,以前高官的倾覆要作为镜鉴,为人处事讲求温良和蔼,少树仇敌。不管哪个朝臣上疏,他都表示支持。然而,事后都将其主张抛之脑后泥牛入海。
于是,申时行以其“老成持重”的处事哲学赢得了文官们的尊重。
但是,徐贞明、赵南星、邹元标、左光斗这些具有改革精神的官吏,对申时行这种“和事佬”的态度极为不满,接二连三地上疏,坚持将开水田的事进行下去。
这一阵,赵南星心中很不痛快。前一阵,他们几个人相继向朝廷递交了开水田的奏疏。可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内阁既不发他们的奏疏,也不给他们任何说法,眼看他们苦心谋划的措施要石沉大海。
他进官场之前天真地认为,只要朝中官员说得有理,内阁应该很快采纳。即使不采纳,也应该讲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如果官员提了建议,不管有用没用,内阁不予理睬,岂不辜负了大家的一片热心?长期下去,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
也许朝中老臣认为这很正常。朝廷认为他们几个人提出的措施不切合实际,所以不予采纳。但赵南星年轻,也刚刚入朝,他心中满怀着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
入朝之前,他就满怀豪情壮志,下决心用自己学的所有知识,为皇上和朝廷出谋划策,将自己的青春和满腹学问贡献给国家。
即使明朝已经山河破碎,尽管这架老旧的国家机器已经漏洞百出、积重难返,他也要做“补天”的使者,用他的学问和智慧,使这个日薄西山的王朝重新复兴。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有点天真和狂妄。但他认为,如果他们这些文官,清灯冷烛、皓首黄卷地苦学几十年,怕这怕那,好容易获得了知识不去运用,不用崇高的理想来改造社会,那“学富五车”的渊博知识还有什么用处?
赵南星找到邹元标,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对方,并说他想专门为这事去拜访内阁首辅申时行,一是谈谈自己对开水田的想法,二是询问一下他们上的奏疏为何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邹元标听了,沉吟了一下没说话。过了片刻,邹元标说:“老兄,别看你大我两岁,可我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天真。朝中官员上疏为国事出谋划策,想法很好。可作为皇上和朝廷来说,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听与不听之间就大有学问。试想一下,朝中和地方这么多高级官员,每天收到的奏章不计其数,朝廷不可能都采纳,也不可能都给予答复。可是,你凭什么认为皇上和内阁对你的奏疏高度重视,必须采纳呢?”
赵南星说:“元标老弟,我入朝时间短,为官资格浅薄。可是,徐贞明大人和你我所提的,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我认为皇上和朝廷自然应该引起重视,并且采取切实的措施去采纳落实。
“试想,如果北方水源丰富的地方都开水田种稻子,不但解决了北方百姓的吃饭问题,也为京城解决了充足的粮食供应。这样一来,省得在大运河日夜不停地运粮食来供应京城了。
“况且,一旦发生战争或其他不可抗力变故,有人控制住大运河,京城的粮食供应岂不成了问题?到时,京城不就成了‘危城’?皇上和朝廷难道不应该考虑这个重要问题吗?”
邹元标说:“你老兄说得一点也不错。你是从百姓和江山社稷大局考虑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要种水田就得有土地。土地从何而来?
“我调查过,那些河边滩涂和荒芜之地,只要适合种水田,都掌握在官僚和大地主手里。朝廷说种水田,他们肯拱手相送吗?只好征地、买地、租地。在繁杂的征地过程中,就有可能与那些官僚、地主产生激烈冲突。
“在拥有大量土地的官僚之中,有许多都是皇室成员。万历皇帝肯得罪他的亲属和大地主,转而支持咱们这些人吗?退一步说,即使皇上支持咱们,也不是皇上和内阁颁布一条谕旨就能办到的。”
赵南星听了,点点头。唉,每一条看起来利国利民的举措,背后都隐藏着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之争。没进官场之前,他坚定地认为,不管什么改革措施,只要对百姓有利,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推行下去。今天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思谋了一刻,他说:“老弟说得有理,这点我还真没多想。可是,既然引种水田是对百姓和国家有利的事,即使有诸多困难,也应该一点一点向前推进,不应该因噎废食。在这过程中,有责任感、有见识、明事理的朝中大臣,正应该戮力推进这项重要的改革。”
邹元标听了,点点头说:“为兄比我年长几岁,但闯劲比我足,我十分钦佩。你只要力主实行种植水田,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全力支持。但为兄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别看眼下风平浪静,这个议题真要提到朝廷上,出现什么情况谁也难以预料啊。”说过他叹了一口气。
赵南星信心十足地说:“老弟的话,对我大有启发。刚开始我在心中确实把推广水田的事看得简单了。你这么一说,我对此事的走向也做好了充分准备。我还是这态度,虽然艰难,还是应该戮力推进,力求成功。要不然,偌大朝廷,大家都唯唯喏喏,这不是白吃百姓和国家的俸禄吗?”